这一嗓子,立刻将还未走远的乡亲们引了回来。这些年大家忍饥挨饿,今日沾新娘子的光,吃了一顿饱饭,这还不算,还有戏看,一下子院子里又热闹起来。桌子椅子还未收拾完,个子矮的站上桌子,孩子们挤满了人堆,个子小的孩子被大人放在脖子上。比戏班子进村还热闹。
潘母也不好硬赶人。
“听说没,潘家从媒人上门到新人进门,只用了三天。女方嫁妆厚实着呢,不过新娘丑得像男人,小妾还像个人样,可惜是个瘸子。”
“啧啧,潘秀才长得好,真是卖了个好价钱!”村民中嫉妒得红了眼的妇人越说越来劲。
潘秀才本不愿意同意这门亲事,潘母劝他,有了银子可以去书院读书,继续科举。
潘仁却有自己的小算盘。几日前,他收到南宫秋的来信,邀他去京城,说有好前程等着他。他苦于没有盘缠,想去也去不了。得罪了言家,他在村里混不下去了,成了亲,弄到银子,他就去京城。南宫秋,凭着以往的情义,她或许还想着与他续上前缘。
“一百首?”潘仁被气笑了,酒都醒了几分,转头往妹妹房里去。小妾姿色不错,只有点跛脚,晚上关灯躺床上都一样。
李嬷嬷再次看了一下不高的院墙,人又直接拦在了他面前。
“姑爷,老爷夫人吩咐了,这第一夜一定要在小姐房里。”李嬷嬷皮笑肉不笑,“咱们家可是出了银子的”。
“妈——”潘秀才差点爆粗口,想到岳家还有一百两银子答应回门时候给,便道,“吟一百首,吟到天亮啊!”
“作诗!作诗!”人群中有人起哄,大家都笑了起来。不要说吟,背一百首也不行啊。潘仁脸憋得通红,好像一只红焖虾。他许久不读书,何况以前为了科举读的主要是八股文。
潘母见儿子为难,忙来解围:“各位乡邻,吃好喝好,就回家吧,天色也不早了。”
众人哪里肯依:“今天吃得饱,闹洞房,今天闹到天亮,我们也是不走的。”
潘仁实在无法,只好开口:“床前明月光……”不待李嬷嬷开口,几个孩子便嚷嚷起来,“不算,这是李白写的,不是你写的。”
潘仁暗骂这些孩子,读了几天书,就在这胡搅蛮缠。他的脸因恼怒成了猪肝色,幸好灯光昏暗。他盼望立刻天明,洞房花烛夜直接跳过。
李嬷嬷也暗自着急,再次看向围墙,失望地转过脸,冷冰冰地道:“潘秀才,重新来吧,我们家小姐可不吃过夜旧菜。若没本事,我们抬了嫁妆回去,也不怕,有的是有才的贫苦公子喜欢我们家小姐。”
潘仁听了,气得真想跺脚拂袖而去。潘母一听要退嫁妆,马上跳出来嚷道:“人抬回去可以,嫁妆留下!”她不讲理撒泼惯了,脱口而出。
一时,人群如炸了锅。
“这也不讲理了!”大家纷纷指责:“潘家要钱不要脸哟!”
人群里有人喊:“他家前一个媳妇也是将人弄得半死,还将人卖到勾栏院,媳妇的嫁妆被他家吞没了!”
“还有这等事?”村民吃到一个大瓜,窃窃私语。
“丧良心哟!”说的都是潘家的缺德事。
潘母开始后悔办酒席,哦,想起来,是女方出的钱,说要热闹些,这下可好,全来看她家热闹了。
李嬷嬷第八次去看墙头,长舒一口气,终于看到带着斗篷的女子趴在墙头,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她清清嗓子,道:“小姐,时间也不早了,不如让姑爷进门洞房,那一百首以后慢慢再做。”里面传来捏着嗓子的男声:“不嘛,不嘛,我就要听相公吟诗。”
外面的人听着,不知谁先“扑哧”笑出声,接着传来爆笑声,笑声一浪比一浪高。有些人眼睛笑出了泪花,有些人笑弯了腰。
新娘子这令人作呕的撒娇声让潘仁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黄皮子在房里,穿着大红嫁衣,盖头早被他扯了下来。合卺酒被他喝得精光,他甚至在被子里撒了泡尿。坐在床上,被尿骚味熏得难受,他将被子扔床底。
门外爆笑声,让他更是人来疯,在房里扭动起来。窗外的人看着窗户上胡乱挥舞的双臂,甚是唬人。
“哟,新娘子喝醉了,开始跳舞了。”人们睁大双眼,看得津津有味。
“哪唉哟,伸哪伊呀手,摸呀阿妹的手……”捏起的嗓子又唱起了勾栏院小曲《十八摸》。
村民们笑得更欢了,潘仁气得酒都醒了。真是丢人现眼,言家世代簪缨,潘家是言家亲戚,祖上耕读传家,这样的媳妇太丢潘家的脸了。
潘仁气急败坏地拍门:“开门!开门!”
黄皮子将头盖盖回头上,猛地将门打开,潘仁一个踉跄扑进了屋里。黄皮子不但不去扶他,还扯了他一把,潘仁直接脑袋撞地上。
“唉哟,相公干嘛一进门就行此大礼啊,太有礼貌了,不愧为书香门第出来的秀才公。”黄皮子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道。
潘仁头上磕出一个大包,疼得龇牙咧嘴,头顶上传来这冷嘲热讽的怪腔怪调,怒气上涌,脸涨得通红,手撑地爬起身,顾不得身后传来的爆笑声。
这潘仁仗着自己是秀才,平日趾高气扬,见村里漂亮的女子,不论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还是小媳妇,甚至有贞洁牌坊的妇人都敢去撩拨,早就人人唾弃。以前有言家撑腰,自是无人敢对他吐唾沫,自从他去招惹言家二少奶奶,被言家赶了出来,丢了饭碗,他便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次婚宴若不是言明不用送礼,白吃白喝,才来了许多人。
潘秀才爬起来,挥拳就向新娘子打去。
“自己摔了,竟去打老婆,真不是个东西!”
“他前一个老婆听说就是被他打死的。”
“啧,啧,真是畜生一样的人哟!”
“听说他前一任老婆,貌若天仙,孝顺公婆,还刺绣养活一家人,他在外偷人不着,竟回来拿老婆撒气,竟将人活活打死!”
“畜生!真是畜生!”
“呸!人面兽心!”
污言秽语如沸水蒸腾,潘家人气得七窍生烟,却赶也赶不走这群人。村民平日都像是绵羊一样老实巴交,今日像吃错了药般,竟敢辱骂秀才公,不怕以后他潘家儿郎将来中举,回来找他们算账吗?
潘母又气又恨,睐娘趴在墙头看戏,“呵呵”冷笑,“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还只是个开始!”
潘仁上去扑打,新娘虽然还盖着盖头,却好似能视物一般,“唉哟”一声坐在地上。潘仁扑了个空,黄皮子有些拳脚功夫,又常年在街上与人打架,使个绊子将早就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秀才摔了个狗吃屎。
“好!摔得好!”门外看热闹的人竟爆发出叫好声。
“摔死这畜生!呸!”
“唉哟哟,你压着奴家了!相公,没喝合卺酒,这洞房是不是太急了些。”又尖又利的嗓音响起。潘仁觉着脚下被人绊了,知道是房里人捣鬼。外面围观的人如此多,打人又打不着,再呆下去只会更丢脸。
“等大家散了,看我明日如何收拾你。进了我潘家的门,不打得你三个月下不了床,我便不姓潘。”潘仁低声嘀咕,只让躺在地上的新娘听见,暗含威胁。
“相公自己摔了,说要和我洞房,让我三个月下不了床。奴家害怕,李嬷嬷快来,我不嫁了,我要回家去。”又尖又利的嗓音再次响起,院子里笑声的浪潮再次高涨。
潘母焦头烂额,她会骂人,可也骂不过这一院子的人。她气得青筋直抖,可又舍不得银子。她拼命往房间里挤,想去好好教训这不要脸新媳妇。
睐娘趴在墙头笑得畅快,笑完又磨牙,这黄皮子真不赖,等下还有青萍亲自上场,今晚,不将潘家搞得鸡犬不宁、臭名远扬,都对不起她这阵子的精心筹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