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镜泉忽而躬身,袍袖扫过砖地扬起尘埃,“陈大帅遣我等前来,并非只为‘王号’二字。”
“眼下清廷鹰犬已嗅到陕甘动静,若我军无统御之名,如何聚各路捻军残部、各路回部铁骑、天国部队为一炉?”
“散沙难御烈火,若您不擎此旗,只怕各部自生裂隙,届时朝廷趁隙而入……”
“住口!”马画隆刀鞘铿然撞地,震得烛影晃颤,“陈扶昊惯会算人心!他明知我马家三代效忠穆勒什德,岂肯冒‘僭逆’之罪?”
“这‘总盟主’名头已是火炭,再加‘王号’……便是要我马家满门血祭山河!”
马元喉间低吼如困兽,却硬压声线:“总盟主!您看窗外——西疆烽火连天,清军新任陕甘代理总督林之望和新任陕西巡抚刘蓉率两万军已压至潼关!”
“若无尊号镇心,我等袍泽的血,真要淌成无主之魂么?”
马画隆闭目仰首。
忽而,他嗤声冷笑:“陈扶昊的棋局,我岂能不接?……”
“但‘王号’太烫,恐灼穿底棋。如此——”
他眸锋忽转,盯向法镜泉,“你二人速回禀——马某可暂领‘陕甘义军大元帅’衔,传檄四方聚义。”
“待破了清廷潼关铁锁,再议尊号之事!”
法镜泉眉峰骤挑,马元却已拍掌震案:“好!大元帅之名,亦能聚风云!总盟主此举,既避清廷首刃,又握实权枢机——陈大帅必颔首!”
马画隆忽将刀掷入鞘中,声如冷铁:“莫急夸言。”
“陈扶昊那‘缓称王’的旧策,我改半字——‘缓称王,速破局’。”
“告诉那人,我这把刀不只为王号而磨,更要剜出紫禁城那颗腐烂的心!”
法镜泉和马元二人苦笑一声。
二人抱拳告辞,刚转身欲走,马画隆又道:“且慢,回去转告陈大帅,陕甘局势复杂,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我虽暂领此衔,还需他多多谋划,粮草辎重务必及时供应。”
法镜泉和马元忙点头称是。
待二人出了营帐,夜色已深如墨。
风裹着沙砾掠过辕门,马元攥着刀柄的手仍在颤栗,忧心道:“法兄,我这位老表谋划到现在,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毕竟哲派前四任教主的教训还历历在目!”
‘大元帅’衔虽暂缓称王,可陈先生要的是那戴上那顶‘龙冠’啊……”
法镜泉忽而驻足,长袍被夜风鼓如鹰翼。
他眸中淬着冷光,低声笑道:“没事,不称王——可由不得他。”
“教主怕成众矢之的,可教主更怕清廷平定各路义军,坐稳江山!”
“你我需速传信蓝明泰军长,杨文治师长,马正和师长让他三日之内务必拿下平凉!”
“只要破了这咽喉要地,届时……”
他忽而贴近马元耳畔,声如淬毒,“诱导穆生花以‘清王’之号相逼,或借遵王赖文光旧部那位柳师爷之口,撺掇各路人马联名上书——马画隆若不称王统摄,哲派义军顷刻四分五裂!”
马元眸中骤亮,却仍存疑:“可老表性子如拗驴,若硬逼……”
“逼?”
法镜泉嗤声:“非也。这叫‘势’。你看那星象——北斗移位,天狼窥疆。若无‘王号’聚义,各路豪杰岂肯卖命?”
“马画隆护的是马家百年威望,可我们陈帅护的是倾清大局!”
“你我只需将‘平凉捷报’与‘外敌压境’两道火同时烧到他眼前……”
他忽自袖中抽出一封密札,蜡印未启,“这是陈帅早备的檄文草稿——待平凉城破,便以‘十八路义军共推’之名呈上。”
(十八路并非是真的十八路,其实是陕甘各路联军)
(马占熬,马文义等都是联军性质,因此称为十八路)
“要知道哲派一直以来主要敌人就是满清,如今哲派再也不是孤军奋战!”
“马画隆若拒,便是弃十万将士性命于不顾!”
马元终展笑意,刀鞘撞地铿然:“好!我今夜便策马传令蓝营,定叫他火速拿下平凉!教主那边……怕是要‘忧心’了。”
二人身影渐融于夜色,唯闻远处营中甲胄相击,如暗潮涌动。
同治二年八月。
穆生花,马正和,杨文治已经围攻平凉城数月。
平凉总兵吕元立在城墙之上,两米高的身躯佝偻如枯竹,脊骨嶙峋,仿佛风再大些便能吹散那层薄皮。
他望着城外连绵的营帐,帐前旌旗猎猎,写满某某师,某某旅,某某团,纳,穆,王,妥等号字。
这几个月来,穆生花、马正和、杨文治三路兵马如铁钳般死死咬住城池,石弹,铁弹,还有胜保赠送的两门阿姆斯特朗后膛炮日夜不绝,城砖早已被血渍沁透。
最煎熬的却不是这刀兵之苦——而是城内粮仓的最后一粒粟米,昨日已被碾作末,掺了马料分给伤兵。
“总兵……”
副将踉跄着爬上城楼,嗓音沙哑如裂帛,“东门守军今日又饿死了十七个,南营的伤兵开始……开始煮皮带充饥了。”
吕元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响。
他记得三月前开城迎百姓入内时,那些妇孺将最后半袋黍米塞给他儿子的模样。
而今,那孩童的尸身蜷在粮仓角落,指尖抠着空缸,指甲缝里还嵌着陈年的糠屑。
城外忽响起震天的战鼓,义军的喊杀声如潮水漫来。
吕元眯眼望去,只见杨文治的白马踏阵而出,身后跟着的火枪兵阵列,各师的骑兵则绕城疾驰,蹄声震得城墙簌簌落灰。
箭矢,枪弹再度倾泻如雨,却不再瞄准守军——而是射向城内的水井、射向残存的柴垛。
城下。
“军长军令,命令二位将军三日之内攻破平凉府!”
士卒的传令声如一道惊雷劈开战场的喧嚣。马正和眉峰骤拧,望向杨文治:“三日?这城墙被炮轰数月仍未坍,如今城内粮尽,守军不过是垂死挣扎。但断水…若强行掘渠,只怕三日难成。”
杨文治的白马蹄子不安地刨着尘土,他抽出腰间银刀,刀锋映出城外干涸的水壕:“军令如山。”
“传令下去,今夜便掘断南渠,再调火枪队轮射水井,一粒水都不许流入城内。另遣精骑绕城喊话,告知守军:降者生,抗者三日成骸!”
城外战鼓再度轰鸣,义军的旌旗在暮色中染成血色。
吕元在城楼听见那喊声穿透耳膜:“平凉府内听令!三日内不降,断水断粮,老幼皆毙!…”
手指深深抠进城墙裂隙,砖缝里的血渍混着尘灰结成暗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