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五十三分,画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周墨已经坐在角落的画架前,手里拿着一只削得极细的铅笔,正在轻轻地描着一张草稿。
他一夜没睡。
不是失眠。
是脑子里有她的轮廓,停不下来。
每次闭眼,那双昨天下午黄昏下的眼睛就浮上来——光很静,可她的眼神有点沉。
他想不明白。
也不敢问。
他只想多画几次,画到把那点“沉”画出来,就也许能明白了。
门被推开时,他的手一顿。
她进来了。
但不是像昨天那样,笑着、带着一袋热豆浆和热气腾腾的小笼包,轻声说“你还没吃吧”。
今天的她,步伐有点快,像怕迟到。
头发扎得有些匆忙,额前碎发没整理好,眉间压着一层淡淡的倦意。
她没有走近,也没有和他打招呼。
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坐到了画室窗边,拿出水杯,喝了一口水。
“你……”他试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她抬眼:“今天有点事,吃过了。”
他说不出话。
他本想问:“你没睡好吗?”
可她已经低头开始翻资料,动作干脆、迅速、像是要把所有“多余的对视”都剪断。
空气突然安静得有些冷。
他握紧了手里的铅笔。
那根笔芯刚刚还在画她的眼睛——那种淡淡的、透着倦意的眼睛。
他没看她,但耳朵却立在风中。
没有奶香味。
没有早餐的动静。
也没有她走近时的轻声叹气。
今天的她,像不是昨天的她。
可他不敢问。
他怕一问,就真的听到一句:“你别画我了。”
他不是没想过那天会来。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
临近中午,阳光从画室那扇老旧的百叶窗斜斜洒进来,落在水泥地上,像画了一道不动声色的线。
周墨站起身,把上午刚完成的那张画摆在她旁边的桌子上。
他没说“我画好了”。
他只是把它放在那里——
像放下一份心意,也像放下一封试探的信。
她没有第一时间看。
他等了七秒。
然后,像是怕她没看到似的,咳了一下,“你看一下?”
她终于抬头,视线落在画上。
画面里的女孩,站在城市边缘的高台上。
风吹起她的风衣,阳光落在她的肩膀上,她回眸、微笑、神情坚定,美得像下一秒就能成为谁的主角。
她看了十秒。
没有夸。
也没有笑。
只有一句很轻、像怕吵醒谁一样的话:
“你今天画的……不像我。”
他怔住。
“哪里不像?”
她垂眸,指尖在画面边缘轻轻划了一下,声音低得快听不清:
“她太完美了。”
“我今天……不是这样。”
她顿了下,然后补了一句。
“我今天有点累。”
那句“我今天有点累”,像是轻轻放下的一颗石子。
落进水里——却炸开了一大片沉默。
周墨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他不是听不懂。
只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他以为她会说“你画得真好”,哪怕一句敷衍也行。
他以为她会说“谢谢”,哪怕是假笑着点头。
但她没说。
她说的是:“不像。”
她说的是:“我今天有点累。”
就像是在告诉他——
你画的是你的想象,不是我的现实。
你画得那么好,却没画到我今天的我。
他想解释。
却突然发现,自己连她今天早上几点起床都不知道。
连她是不是失眠了,是不是头痛,是不是心情不好,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的轮廓。
只知道她在画里好看。
只知道她是光。
可她现在站在光的对面。
站在他的画面外。
她累了。
可他没画出来。
不是技术的问题,是心——他没看见。
——
周墨低头看那幅画,突然觉得它有点刺眼。
不,是自己有点慌。
“你是不是……不想我再画你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
像是在问一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又像是在小心翼翼捧着一个要碎的梦。
米悦没回话。
她只是沉默。
但那种沉默,不是拒绝。
是……太累了,懒得解释。
他又问了一次,语速快了些:
“是不是你觉得……我画你,画得太多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消耗你?”
她终于抬头了,眼神有点倦。
不是生气的那种倦。
是“我不想你误会我”的那种——温柔又克制。
“不是。”
她说,“我不是不想你画我。”
“我只是……”
她像在找词。
找一个不会伤人的词。
“我只是,不想你只画光。”
他说不出话来。
米悦深吸一口气,继续:
“我今天起得很早,昨晚几乎没睡。”
“我洗头的时候头发打结,扯断了两撮。”
“我化妆到一半才发现眉笔断了,还借思雨的用。”
她一边说,一边笑。
但眼里,有点湿。
“我今天其实,挺糟糕的。”
“可你画的那个人——”
“她一点都不像我。”
她指了指画里那个站在城市光影交界处、迎着风微笑的自己:
“她是你想象的我。”
“不是我。”
周墨像是被人轻轻推了一下,站都站不稳。
他想说:“你也是那样的。”
他想说:“你在我心里就是那么好。”
但他突然明白——
那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累了。
而他,却只会画她的好。
“我想你哪天,也画我难看一点。”
她低头,嗓音几乎被吞掉,“就一点也行。”
那一刻,他像是被一支钝铅笔刺进了心脏——
不流血,却疼得很具体。
她不是在拒绝他。
她是在乞求一次真正的被看见。
不是完美。
是完整。
是她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疲惫女生,一个会起床烦躁、会熬夜焦虑、会想缩进被子里大哭的“她”——
也能被他画下来。
也能被他爱。
——
屋里静了很久。
连风都像是停了。
阳光从窗外落在她的肩膀上,那是城市的光,不是他画笔下的。
而他这一次,终于看见了她——不是她的光,而是她的影子。
他慢慢走向抽屉,拉开最底层,从一叠折得不太整齐的稿纸里,抽出一张。
然后,像交一封情书似的,轻轻递给她。
“这个你看一下。”
她接过来,一开始没什么表情。
但眼神,在一瞬间有了裂痕。
那是一张速写。
纸有点皱,边角像是被揉过又摊开,笔迹不是精致细腻的线条,而是情绪式的乱线。
画面里——
她窝在画室的懒人沙发上,没戴耳机,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脸颊两边。
她眉头皱着,眼睛微闭,鼻尖上有一小团白白的纸巾贴着,像是刚打完喷嚏。
嘴角嘟着,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在发梦。
她看傻了。
“这……”她有点结巴,“你什么时候画的?”
他低头,耳朵红了一圈。
“昨天你午睡的时候。”
“你打了个喷嚏,然后把自己卷进了毯子里。”
“我觉得你那时候……特别像一只睡眼惺忪的小狐狸。”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
“所以就……画下来了。”
她低头再看那张画,笑得鼻尖发酸。
“你也敢把这个拿出来?”
“我都皱成一团了……”
他却很认真地说:
“我不是只画你最好的样子。”
“我是……只画我看到你的时候。”
“你发呆的时候,我在看。”
“你皱眉的时候,我在看。”
“你不说话的时候,我也在看。”
“你说你累,那我就画你累。”
“你不完美……我也画。”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那张速写,像是怕她不信,又像是怕自己说多了变成表白。
“你不是我画里的角色。”
“你是我在现实里,最舍不得放过的细节。”
她听完这句话,眼眶有点红。
可她没说话。
她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那张纸的边缘。
那张速写纸上,有折痕,有压印,有一点点不小心滴落的水渍。
但正是这些“不完美”,让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被看见了。
她轻声说了一句:
“谢谢你。”
然后低头,把那张画折好,放进了自己的画夹里。
没有再还给他。
也没说“借”。
她要留下。
因为那不是一张画。
那是她第一次,连“难看”的样子也被温柔记录下的——证据。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拢起头发,把一缕散发别到耳后。
耳垂露出来了,干干净净的。
那枚她常戴的小银耳钉——没戴了。
他记得很清楚。
她一累,就不戴耳钉。
他想开口叫她。
想说点什么安慰她。
但最终,只是低头,把她刚刚看完的那幅“完美光影版”小心收起,放进一个纸筒里,封好。
他以后,会再画。
但会画得——像今天这样。
哪怕她皱着眉头,哪怕她不说话,哪怕她一点都不像光。
他也画。
因为她不是他画里的光。
她是,他不想闭眼就错过的生活。
是他最想用现实去理解的那道情绪。
是他想靠近,又不敢太用力拥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