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内,正逢两月一次的亲人入宫相聚。这本该是温馨的时刻,可殿内气氛却异常凝重。皇贵妃端坐在上首,目光先扫过眼神游移、始终不敢与她对视的额娘,又落向一旁姿容皆出众,眉眼间更是与她有几分相似,却垂首敛目、沉默得近乎怯懦的胞妹,心底那股失望与不甘便如潮水般翻涌,几乎要漫过心口。
她指尖紧紧攥住手中的绣帕,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将那锦缎撕裂。良久,才缓缓抬眼,声音听不出太多起伏,却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一字一顿地问:“额娘,这……也是阿玛的意思吗?”
佟佳福晋脸上掠过一丝不忍,嗫嚅了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开口辩解:“兰懿……你阿玛自然是不同意的。可你膝下无皇子,那两位已经长成,过不了两年便能入朝堂理政,族里实在急得不行,硬逼着他表态。你入宫十多年,如今眼看着……眼看着也就到此为止了,你阿玛也是没办法。更可气的是你伯父,不仅不帮着说话,反倒想着送他家格格入宫。是你阿玛据理力争,才商定让你妹妹入宫……”
她微微一顿,语气不自觉地放柔了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劝慰意味:“兰懿,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妹妹入宫后定会安分守己,事事听你安排。若将来她诞下皇子,便交由你亲自抚养。这可不同于宫中其他皇子,你是孩子的亲姨母,有这层血缘关系在,自然也更亲近,有佟佳血脉的皇子才是你日后的依靠啊。”
她缓缓颔首,语气里又添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恳切:“你仔细想想,这将来的风光,怕是要比当年的宜妃姐妹更胜一筹。你手握宫权,兰雅得皇上宠爱,你们姐妹二人同心同德、彼此扶持,这后宫之中还有谁能与你们抗衡?”
“你膝下有了皇嗣,皇上自然会愈发看重你,对我们佟佳一族也会更加倚重。说不定……你还能坐到那个位置上。这般既顾全了家族,又成全了自身的好事,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到最后,她脑海中似已浮现出两个女儿将来宠冠后宫、自己尽享无上荣光的景象。见皇贵妃只是冷冷的看着她,仍不说话,丝毫没有被打动的模样,佟佳福晋的语气不由得强硬起来,仿佛终于攥住了不容辩驳的理由,字句间隐隐透着施压的意味:“兰懿,事到如今,你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你该清楚,额娘说的全是实情。”
“族里已经退了一步,断没有再退让的道理。就算你不答应,他们也会想办法送旁人入宫,但终究不是一家人,到时候与其他支脉相争,闹起来反倒难看。你妹妹入宫,对你来说反而是最稳妥的。”
皇贵妃见额娘这般理直气壮,不由得气极反笑,面上浮起一抹冰冷的嘲讽,语气愈发冷硬如铁:“佟佳福晋,没瞧见三妹妹还在这儿吗?这般堂而皇之地说什么让她生了皇子便给我抱养,您可真是个‘好额娘’,教唆两个女儿在后宫相争,您的胸襟手段,可比赫舍里福晋差远了!”
“提醒您一句,别忘了,我如今先是皇上的皇贵妃,才是您的女儿。若是嫌弃我这个皇贵妃带不来您要的无上荣耀,想再送个女儿入宫争宠,大可亲自去求皇上废了我!”她冷笑一声,字字如刺,“还敢拿包衣出身的宜妃姐妹与我相比?您自甘堕落要比那包衣,不必扯上我。言行这般愚蠢无知,该庆幸自己肚子争气,生下了我!”
“回去转告族里,此事绝无可能,我绝不同意!”皇贵妃目光扫过被她怼得面色铁青的额娘,以及慌忙搀扶额娘的三妹,懒得再多看一眼。她霍然起身,转身便向内室走去,只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在殿中回荡:“嬷嬷,送客。佟佳福晋今日以下犯上,往后没有宣召,不得再踏入宫门半步!”
勒嬷嬷望着眼前这难堪的乱局,眉头微蹙,神色间难掩几分左右为难。但她终究在宫里,不敢违逆皇贵妃的吩咐,只得敛衽躬身,恭恭敬敬地将面色难看的佟佳福晋二人一路送离了宫门。
事情闹到这般田地,本就再无遮掩的可能。是以,佟佳福晋二人面带难色地离宫没多久,皇贵妃亲自下旨废除皇上恩典的消息便传遍了六宫。众人初闻时无不惊诧,纷纷遣人四处打探内情。待隐约知晓其中缘由后,无不暗叹皇贵妃此刻的进退维谷,更对佟佳一族这般步步紧逼的行径心生齿冷。
永和宫内,董佳佳等人听闻此事,心底对皇贵妃的境遇也泛起几分同情,可一想到她那句包衣出身的刻薄言语,方才那点怜悯便如潮水般渐渐退去。
格兰珠望向景仁宫的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唏嘘:“真没想到,连皇贵妃这等身份,竟也会遭家族背叛,这世事当真是变幻无常。”
戴佳氏听了这话,也不由得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地附和道:“可不是嘛,连皇贵妃这等身份,终究也逃不过这般俗世牵绊。”
兆佳氏执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唇边漾开一抹淡笑:“皇贵妃的尊荣本就仰仗家世而来,被家族拿捏胁迫,也是常理之中。何况如今佟佳一族正是鼎盛之时,他们缺的从不是一位稳居高位的皇贵妃,而是能延续皇室与佟佳一族联系的皇子。说到底,皇贵妃终究也只是个皇贵妃罢了。”
“世家大族,哪有简单的?如今宫里有皇贵妃坐镇,就算那位佟佳格格真能入宫,最好的结局,怕也不过是第二个僖嫔罢了。”董佳佳语气里带着几分凉薄的讽刺。
三人听了这话,脸上纷纷露出惊讶之色。谁都清楚,僖嫔如今的境况实在算不上好,膝下空空,皇上连个皇嗣都不想给其抚养,这辈子怕是也就困在嫔位上,再难有寸进了。
兆佳氏对董佳佳这番结论颇感好奇,遂微微倾身,带着几分探究开口问道:“可佟佳一族送那位格格入宫,不就是为了求个皇嗣吗?若她真能怀上皇嗣,难道皇贵妃还能对她下狠手不成?那可是她的亲妹妹啊。而且就算皇上与皇贵妃再怎么情深似海,也断不会容忍这种事发生吧。何况经此一事,佟佳一族因皇贵妃此番拒绝,怕是早对她生了防范之心,未必会给皇贵妃对那位格格动手的机会吧?”
格兰珠与戴佳氏听了兆佳氏这番分析,不由得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董佳佳却浅浅一笑,话里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皇贵妃或许确实不会,但其他人呢?比如毓庆宫、储秀宫那几位,还有延禧宫那位,他们可未必乐见佟佳一族这般顺遂。更何况,皇上心里究竟是何打算,如今还说不清呢。依我看,这事啊,后头还有的热闹瞧呢。”
兆佳氏三人听了董佳佳这番剖析,顿时茅塞顿开,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可不是嘛,皇贵妃既已明确拒绝此事,若佟佳一族执意要送格格入宫,即便皇贵妃不会亲自出手阻拦她入宫或是怀皇嗣,却未必会阻拦旁人对她动手脚。想通了这其中关节,兆佳氏三人再看向董佳佳时,眼神里又添了几分由衷的佩服与赞叹,暗暗期待起董佳佳说的热闹起来。
可她们哪里知道,董佳佳口中的热闹,却并非她们所想的那般。此刻的董佳佳没再理会格兰珠等人,只望着景仁宫的方向陷入了沉思,她正暗自琢磨着皇贵妃薨逝的缘由。董佳佳清楚那位即将入宫的佟佳格格究竟是哪位。孝懿皇后的胞妹,除了那位活到乾隆朝、算得上福寿绵长的佟佳贵妃,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人。
她记得这位佟佳贵妃终其一生都未曾诞下子嗣,若非早年抚养过雍正与乾隆两位帝王,结局怕是远不会那般体面。正因知晓她无子的结局,董佳佳才不难推断,康熙其实并非真心盼着佟佳一族能诞下皇子。
想来也是,如今的佟佳一族已重归满洲贵胄之列,势头正盛,康熙怎会坐视他们继续壮大?一旦佟佳一族真有皇子傍身,太子的位置便再难安稳。眼下有个母族势大的十阿哥已够让朝堂费心,若再多一位背景深厚的皇子,怕是朝野上下都要乱了套了。
脑海里闪过小说中无数宫闱倾轧的戏码,董佳佳心中不由浮起一个阴暗的猜测,皇贵妃这骤然薨逝,会不会是佟佳一族亲手促成的?正如兆佳氏所言,他们缺的从不是一位皇贵妃,凭着康熙母族表妹的身份,佟佳格格入宫后位分定然不低,毕竟董佳佳记得这位佟佳格格最后是坐到了贵妃之位。可皇贵妃终究不是皇后,或许在他们眼中早已成了绊脚石?
但这个念头刚起,便被她自己推翻了。这里头藏着个巨大的漏洞,皇贵妃终究是佟佳一族出身,为了一个尚未入宫的格格、一个虚无缥缈的皇子,就舍弃一位稳居高位的皇贵妃,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划算。更重要的是,谋害皇贵妃这等事,康熙不可能会毫无察觉。一旦康熙察觉,那可就不是小事了。况且史上佟佳格格能在孝懿皇后薨逝三年后顺利入宫,这本身就说明佟佳一族不会是皇贵妃薨逝的幕后推手。
思及此,董佳佳心中又泛起浓浓的疑惑,孝懿皇后究竟是因何而逝的?
想到这里,董佳佳暗自轻叹了一声。皇贵妃与赫舍里皇后终究不同,她处事还算公允,即便自恃出身高贵、不屑与自己深交,董佳佳在她面前也从未有过胆战心惊之感。可赫舍里皇后就不一样了,那副笑里藏刀的模样,时常让她暗自胆寒。至于钮祜禄皇后,虽是个不错的人,奈何相处时日太短,入宫一年多便匆匆薨逝,实在让她无从亲近。
这般算来,皇贵妃若能活着,于她实在是再好不过。如今后宫这般格局,恰好能让她在永和宫安安稳稳地享受宁静的生活。只是她心里也清楚,皇贵妃骤然离世绝不可能是遭人谋害,毕竟她入宫多年根基深厚,若真能被人悄无声息地害死,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董佳佳只能对着孝懿皇后的死因胡乱猜测,盼着能从中寻到些蛛丝马迹帮上忙。至少南巡那段日子相处下来,她觉得这位皇贵妃还算不错,她若能活着,于自己终究是利大于弊的。
正胡乱思忖间,格兰珠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唤了回来。永和宫内,几人又热热闹闹地八卦起惠妃与太子一派究竟会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