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章末尾,众多清流官员的朱红署名,刺目惊心。
“陛下!太子殿下!”御史中丞出列,声音悲愤激昂,仿佛痛心疾首,“李安期之失,已酿大祸!定北城已成死地、绝地!”
“那些流民何其无辜,竟遭此无妄之灾!”
“降俘亦是生灵,岂可坐视其尽殁于疫疠?”
“此非仁君之道,更非大国气象!”
“臣冒死进谏,请陛下速下决断!”
“召回李安期,暂停工役,赈济流民,扑灭疫病!”
“否则,恐民心尽失,边陲恐将再起动荡啊!”
“臣附议!”
“臣附议!”
数名官员紧随其后,跪伏在地。
声音汇成一片,带着逼迫的压力。
李承乾胸膛剧烈起伏,一股灼热的怒火直冲顶门,烧得他眼前发红。
召回李安期?
暂停工役?
那等于将他苦心孤诣布下的定北棋局彻底掀翻!
等于向关陇门阀的明枪暗箭低头认输!
等于将赵兄和自己所有的谋划,还有那些挣扎在风雪疫病中的流民、降俘最后一点生路,彻底断送!
他猛地踏前一步,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战鼓擂动!
整个大殿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民心尽失?边陲动荡?”李承乾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太极殿穹顶之下,每一个字都带着金戈交鸣的铮然杀伐之气,狠狠砸向那群跪伏在地的官员,
“孤看是尔等之心尽失!是尔等唯恐边陲不乱!”
他目光如电,横扫全场,带着睥睨天下的威压与滔天的愤怒:
“流民无家可归,冻毙于长安城外时,尔等的仁心何在?!”
“降俘寇掠边关,杀我子民,掳我财货时,尔等视其为生灵的慈悲又何在?!”
“如今朝廷给他们一条活路,风雪天灾,疫病突发,此乃人力难抗之祸!李安期在前方殚精竭虑,救死扶伤!尔等远在长安,暖阁高坐,仅凭几道捕风捉影的奏报,就敢妄言‘死地’、‘绝地’?就敢妄断‘坐视其尽殁’?尔等亲眼所见吗?!”
他猛地一指殿外风雪肆虐的天空,厉声喝道:
“定北城,乃孤亲定之国策!是永固北疆、化胡为汉、收其民、控其路的根基!是利在千秋的伟业!岂容尔等在此狺狺狂吠,动摇国本?!”
“李安期,是孤的人!”
“他的差事,是孤派的!”
“而他的方略,也是孤准的!”
“众卿若想要问罪......”李承乾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那名为首的郑氏御史脸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声震屋瓦:“那就先问孤的罪!”
说话间,他看了一眼御座之上。
见父皇依旧是面无表情,这仿佛助长了太子的气势,只见他猛地一拂袖,玄黄袍袖带起一股劲风,声音如同从九幽寒渊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传孤谕令!”
“即日起,再有敢言罢定北城工役、召回李安期者.....”他顿了顿,森寒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或惊骇、或苍白、或怨毒的脸,吐出的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便以叛国论处!”
“杀......无赦!”
李承乾虽然知道,这些清流,不过是被那些豪门世家给暗中利用了,他甚至连定北城那边的消息是怎么被世家暗中让这些清流知晓的方法,都一清二楚......
但是此事,事关先生的远大谋划,容不得半点闪失!
所以,李承乾干脆见父皇又装傻充愣,干脆决定以势压人。
让所有人闭嘴!
可是,随着他这道明显连言路都要堵塞的旨意刚一下达......
“轰!”
无形的威压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太极殿!
那郑氏御史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一个字也没敢吐出,噗通一声瘫软在地。
其余附议的官员,更是噤若寒蝉,连头都不敢抬起。
御座之上,李世民深深地看着阶下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太子,看着他身上那股初具雏形的、属于真正帝王的霸烈之气,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深沉如海的平静。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为这场风暴盖棺定论:“太子所言,即为朕意!定北城之事,朕与太子共担之!退朝!”
若是赵牧看到这一幕,恐怕会笑骂一句。
这李二又把自己装成橡皮图章,却让李承乾这个太子背锅了!
........
漠北的风,如同永不知疲倦的恶鬼,依旧在旷野上凄厉地呼号。
定北堡西南的流民隔离区,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几个用破旧毛毡勉强围出的“疫病帐篷”里,呻吟声、咳嗽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了汗臭、草药和死亡的浑浊气味。
随行的老郎中熬得双眼通红,看着仅剩的一点草药渣滓,绝望地摇头。
陈石头脸上那道被木屑划开的伤口已经结痂,显得有些狰狞。
他端着一碗滚烫的、散发着浓烈辛辣气味的姜汤,小心翼翼地蹲在一个小小的身影旁边。
那是侯莫陈咄苾的弟弟,一个叫阿吉的十三岁少年。
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蜷缩在单薄的草褥子里,身体时不时地剧烈抽搐一下,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
陈石头是从降俘营被唐军“请”过来的。
起因是前日混乱中,一个同样高烧打摆子的流民孩子,被他用土法子......烈酒擦身,灌滚烫姜汤,硬生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这消息不知怎地传到了李安期耳中,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侯莫陈咄苾如同一尊铁塔般守在弟弟草铺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石头的每一个动作。
他拳头紧握,指节发白,浑身肌肉绷紧,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去撕咬的困兽。
周围的降俘们,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幕,有怀疑,有怨恨,也有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盼。
陈石头无视了那些刀子般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蘸了些随身带着的、仅剩的一点点劣酒,那是他当府兵时留下的习惯,天冷时抿一口驱寒,动作尽量轻柔地擦拭阿吉滚烫的额头、脖颈、腋窝。
冰凉的触感让昏迷中的孩子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忍着点.....娃。”陈石头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河南道特有的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