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擦得很仔细,很用力,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凉意驱散那可怕的高热。
擦拭完,他扶起阿吉软绵绵的上身,对旁边的侯莫陈咄苾示意:
“扶稳他头。”
侯莫陈咄苾僵硬地伸出手,托住弟弟滚烫的后颈。
陈石头端起那碗热气腾腾、辛辣扑鼻的浓稠姜汤,小心地凑到阿吉干裂的唇边。
孩子似乎被那强烈的气味刺激,无意识地抗拒着,汤水顺着嘴角流下。
“喝!阿吉!喝下去!”侯莫陈咄苾声音嘶哑地低吼,带着命令,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哀求。
陈石头耐心地一点点喂着,用破布擦去流下的汤汁。
一碗滚烫的姜汤,足足喂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勉强灌下去大半。
做完这一切,陈石头已是满头大汗。
他疲惫地靠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对着眼神依旧凶狠如狼的侯莫陈咄苾道:
“看住他,发汗。汗出来了,兴许就能退热。没汗…神仙难救。”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闭目养神,仿佛刚才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帐篷里死寂一片,只剩下风声和阿吉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侯莫陈咄苾粗糙的大手紧紧握着弟弟滚烫的小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痛苦的小脸,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阿吉滚烫的额头上,终于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晶亮的汗珠!
紧接着,汗水越来越多,如同小溪般流淌下来,浸湿了鬓角。
他粗重的喘息声,也似乎平缓了一丝丝。
侯莫陈咄苾浑身猛地一震!
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颤抖着去摸弟弟的额头。
依旧烫手,但那股子灼人的、仿佛要烧穿一切的热力,似乎…似乎退下去了一丝?
“汗…出汗了!阿吉出汗了!”旁边一个一直盯着看的降俘忍不住激动地低喊出声。
这一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压抑的帐篷里激起涟漪。
降俘们麻木绝望的眼神里,第一次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侯莫陈咄苾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看向靠在泥地上、闭目养神的陈石头。
那目光中的凶狠戾气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震惊、茫然、挣扎,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他忽然松开弟弟的手,双膝一弯,噗通一声,对着陈石头,也对着旁边一个闻讯赶来的唐军医官,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冻土地上!
沉闷的撞击声在帐篷里回荡。
“咚!”
没有言语,只有这一个动作,却重逾千钧。
周围的降俘们,看着他们素来桀骜勇猛的头人百夫长,对着曾经视为仇寇的唐人和南蛮流民叩首,眼神剧烈地变幻着。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王老激动嘶哑的喊声,穿透了风雪:
“主簿!主簿!退烧了!用了那土方子,几个先发病的小娃,都…都开始退烧出汗了!有救了!有救了啊!”
消息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整个隔离区,也点燃了绝望的流民营和死寂的降俘营。
风雪依旧,但定北堡上空那令人窒息的阴霾,似乎被这微弱的希望之光,悄然撕开了一道缝隙。
东宫的烛火通明,将书房映照得亮如白昼。
李承乾负手立于巨大的北疆舆图前,目光沉沉地落在“郁督军山”、“定北城”那几个小字上。
案头堆积着来自关陇集团的新一轮弹劾奏章,言辞更加恶毒,甚至开始影射太子“好大喜功”、“草菅人命”。
张素玄悄步而入,将一份带着寒意、用火漆密封的细小铜管呈上:
“殿下,平康坊,飞奴传书。”
李承乾迅速接过,捏碎火漆,抽出里面卷着的薄薄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八字:
“疫去,民安,根基已成。”
简简单单八个字,却像一道温润却沛然莫御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李承乾眉宇间凝结的寒冰与连日来的沉重压力。
他紧绷的肩背骤然一松,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捏着纸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成了!
赵兄说成了,那就一定成了!
风雪压不垮,疫病害不死,朝堂的明枪暗箭也射不穿!
定北城这颗钉子,终于在这苦寒的北疆,扎下了第一道深根!
他猛地转身,眼中精光爆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的斗志和锐利的锋芒:
“张素玄!”
“臣在!”
“传谕定北城李安期:疫病得控,厥功至伟!流民降俘,一体嘉勉!着其趁热打铁,速将工分制推行至降俘营全营!凡勤勉劳作、技艺突出者,工分翻倍!可换粮、盐、布、肉!允许其接家眷至定北城周边安置!开春垦荒,优先授田!”
“再拟一份奏章,”李承乾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将定北城疫病得控、流民降俘归心、工分制推行、开春垦荒授田等事,详列条陈,明发三省六部!孤要让那些唱衰的、弹劾的,好好看看,什么叫‘根基已成’!”
“遵旨!”张素玄精神大振,躬身领命,快步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
李承乾再次看向舆图上那个小小的“定北城”,又缓缓移开目光,投向长安城平康坊的方向。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提起紫毫笔,饱蘸浓墨,挥毫写下四个遒劲的大字:
定北天元!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带着一股破开风雪、鼎定乾坤的磅礴气势。
窗外,长安的雪,似乎下得小了些。
千里之外,定北堡外风雪稍歇。
降俘营那根挂着工分榜的木杆前,前所未有地挤满了人。
一张张曾经麻木、绝望、怨毒的脸上,此刻交织着紧张、期盼和一丝新生的光亮。
榜上那一个个名字和后面的数字,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画饼,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粮、盐、布、肉!
是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一点的希望!
而在龙首原温暖的牧云庄内,赵牧指间那枚温润的白玉棋子,轻轻落下,正正点在紫檀棋盘那象征着统御八荒的“天元”之位。
棋枰之上,西北角那片象征广袤草原的星位旁,一枚小小的黑石棋子,悄然嵌入,稳若磐石。
窗外,雪落长安,寂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