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的靴底刚触到镜前青石板,指尖便泛起灼烧感。
镜面涟漪般的金光里,他分明看见自己抱着苏昭的影子在扭曲——那影子的发梢正渗出细若游丝的银线,缠向苏昭后颈的血脉印记。
“昭昭?”他低头轻唤,怀中人的睫毛颤了颤,却未醒转。
方才天枢阁震动时,苏昭为护他硬接了云隐一记星陨剑气,血脉逆冲下烧得浑身滚烫,此刻虽退了热度,呼吸仍像浸在雾里似的虚浮。
镜边突然传来细碎的金石摩擦声。
裴砚瞳孔微缩——青铜镜沿不知何时显露出三道月牙形凹槽,与他贴身收藏十年的锁魂印残片严丝合缝。
十年前他在问魂宗废墟里扒出这片残铁时,总觉得背面那道血刻的“溯”字刺眼,此刻方知原是镜灵的引。
“锁魂印……”他喉结滚动,指尖抚过残片上的锈迹。
苏昭的体温透过衣襟渗进来,像团随时会熄灭的火。
他咬了咬牙,将残片按进最左边的凹槽。
“叮——”
银铃般的脆响撞碎空气。
镜面金光骤然暴涨,直刺得人睁不开眼。
待再睁眼时,苏昭的生魂已浮在半空。
那团半透明的光影裹着淡青色的魂雾,额间妖神血脉的印记若隐若现,与她沉睡的肉身如出一辙,连发尾翘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昭昭!”裴砚踉跄着伸手,指尖却穿透了那团光影。
他的掌心沁出冷汗,十年前问魂宗被灭门时,他也是这样看着同门的生魂被蚀日箭抽干——当时他躲在供桌下,怀里紧攥着半本残缺的《问魂要术》,连哭都不敢出声。
“妖神之后,血契为引。”镜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无血契者强入,魂消镜碎。”
裴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望着悬浮的苏昭生魂,忽然想起三天前苏昭偷偷在他后颈点的那枚朱砂印——她说是“防止赘婿跑丢的小把戏”,此刻那处皮肤正发烫,像被烙铁烙着。
“血契……”他低笑一声,指节捏得发白。
左手迅速结出“夺魂视”的禁术法诀,右手死死扣住自己后颈的血印。
禁术反噬的剧痛从丹田窜起,他眼前发黑,却仍咬着牙将生魂往镜中推去——苏昭的生魂若被镜灵抽干,她的肉身会立刻变成白痴;可若他不跟进去,谁来护她?
意识触到镜面的瞬间,记忆风暴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看见十岁的自己。
那天下着血雨,问魂宗的朱漆大门被劈成两半,父亲裴长歌站在宗门前,白衣染血,怀中抱着个裹在襁褓里的女婴——那女婴额间的印记,与苏昭此刻生魂上的如出一辙。
“挽月,带砚儿走。”少年裴砚听见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蚀日箭的封印快撑不住了,方家那老匹夫要毁盟……”
画面一转。
他站在一座玉阶前,漫天星子坠在身后。
父亲换了件玄色道袍,身边立着位白衣女子——她红瞳似血,却生得极温柔,正将一柄刻着“护世”二字的木剑递给少年裴砚。
“砚儿,这是你裴叔叔。”女子蹲下来,指尖点了点他发顶,“以后你要喊他裴叔叔,喊我苏姨。”
“苏姨?”小裴砚攥紧木剑,“那我爹爹呢?”
女子的红瞳暗了暗,转头看向裴长歌:“长歌,他终究要知道的。”
裴长歌摸了摸他的头,目光却穿过他,落在远处翻涌的血色云团上:“砚儿,等你长大就明白……这天下,总有人要当那盏灯。”
“啪!”
清脆的碎裂声撕裂记忆。
裴砚猛地睁眼,发现自己站在一处虚空里,脚下是流动的星屑,头顶悬着苏昭的生魂。
她的魂雾正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往深处的光团涌去——那光团里,苏挽月与裴长歌的身影正在签订盟书,墨迹未干的“护世盟”三个字泛着金光。
“你们不该看到这些。”
阴恻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砚旋身,正撞见云隐握着三枚星陨针。
守秘人家主的眉心星纹泛着青黑,往日里端方的锦袍此刻沾着石屑——显然是追着他们撞破天枢阁的禁制过来的。
“云隐!”裴砚的指节捏得咔咔响,“你祖父当年参与灭宗,现在还要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的是你们。”云隐的拇指摩挲着针尾的星纹,“若问魂宗没藏着妖神血脉的秘密,何必要护着苏挽月?若护世盟真能镇住蚀日,何必要让整座青阳城垫背?”
他猛地抬手,最中间那枚星陨针破空而出,直取苏昭的生魂。
裴砚想冲过去,却发现自己的生魂被镜中规则束缚着,半步都挪不动。
他额角青筋暴起,正欲强行冲破束缚,一道半透明的身影突然从虚空中浮现——那是个穿着问魂宗旧服的青年,腰间悬着已断成两截的玉牌,眉心有道箭伤。
“裴宗主托我护你。”青年抬手挥袖,星陨针撞在他袖风上,“叮”地坠进星屑里。
裴砚瞳孔骤缩——这是问魂宗初代大弟子的壁画灵!
十年前他在宗内密室见过这幅壁画,画中人大弟子为救裴长歌硬接了蚀日箭,此刻残魂竟还留着“护裴家后人”的执念。
“老东西倒会算。”云隐咬牙又掷出一枚针,“但你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等镜灵抽干妖神血脉,这天下——”
“够了!”
裴砚的怒吼震得星屑乱颤。
他的生魂开始渗出血丝——禁术反噬已经伤及根本。
而在他身后,苏挽月与裴长歌的盟书画面突然扭曲,原本应该圆满的封印仪式里,一道黑影从云团后窜出,手中的箭闪着寒芒。
“挽月小心!”裴长歌的嘶吼穿透时空。
苏挽月转身,那箭已贯穿她胸口。
箭尾刻着的“方”字刺得裴砚睁不开眼——十年前蚀日降临时,方家的家主正是方砚舟的祖父!
“原来……”裴砚的神魂剧烈颤抖,“方氏才是当年毁盟的黑手。”
“现在知道太晚了。”云隐的第三枚星陨针擦着壁画灵的肩膀飞过,在苏昭的魂雾上划出一道裂痕,“镜灵要的是完整的妖神血脉,你若现在退……”
“退?”裴砚突然笑了,笑声里浸着血锈味,“十年前我躲在供桌下,看着父亲为我挡刀;三年前苏昭为救我被妖狼咬断手腕;现在你告诉我要退?”
他望着苏昭的生魂——她的魂雾里正浮出片段记忆:五岁时,她举着糖人踮脚往他嘴里塞;十四岁时,她躲在祠堂梁上偷塞给他半块烤红薯;三天前,她站在妖雾里对他笑:“裴砚,我信你。”
“昭昭。”裴砚伸出手,生魂上的血丝缠向她的魂雾,“跟我回家。”
可苏昭的生魂仍在往光团深处飘。
裴砚能感觉到,那光团里藏着妖神血脉的终极秘密,藏着蚀日之劫的真正起因,藏着方氏千年的阴谋——但他更清楚,若苏昭的生魂被镜灵完全同化,她的肉身会在三息内枯萎。
“砚儿,若你至此,便是问魂宗最后一脉。”
父亲的遗言突然在耳边炸响。
裴砚望着自己生魂上渗出的血珠——那是禁术反噬的代价。
他想起后颈与苏昭的血契,想起苏昭总说“赘婿的血最甜”时的笑,想起天枢阁青铜钟里父亲的手书:“真正的敌人,是那些想让天下遗忘过去的人。”
“遗忘?”他低吟一声,舌尖突然尝到铁锈味——他咬破了舌尖。
鲜血从生魂中涌出,在虚空中凝成血色咒印。
那是苏昭偷偷在他后颈点的朱砂印,此刻正泛着妖异的红光。
镜灵的银铃音突然变了调:“血契共生?你可知这会……”
“我知。”裴砚的生魂与苏昭的魂雾开始交融,“但我更知道,有些事,总得有人去记。”
星屑突然疯狂旋转。
云隐的第三枚星陨针“噗”地扎进裴砚的生魂,壁画灵的身影开始消散,镜中光团里的方字箭却愈发清晰——那箭上的血,正顺着时空的裂缝,滴进裴砚与苏昭交缠的魂雾里。
“昭昭,”裴砚的意识开始模糊,却仍死死攥着那团淡青色的魂雾,“等你醒了……我们去看真正的太阳。”
虚空中,血色咒印发出最后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