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叶擎苍话锋一转,“京城的水,深不见底!有些事,有些人,并非靠蛮力就能解决的。若论心智谋略、追踪探查、处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勾当、洞察危机于未发之际……还得是无情!”
他毫不吝啬地夸赞道:“此子冷静如万载寒冰,睿智过人,更难得的是那份常人难及的隐忍和洞察力!当年他为了复仇,能在黑风寨那等龙蛇混杂、凶险万分的匪巢里潜伏数年,与群匪朝夕周旋而不露丝毫破绽,这份能耐,这份心性,天下少有!有他在暗中为你策应,老夫在冀州,这颗心才能稍稍放下一些。”
叶擎苍端起酒杯,目光灼灼地看着陈锋:“他们二人,叶承在明,刚猛无俦,可震慑屑小;无情在暗,运筹帷幄,可洞察秋毫。一明一暗,一动一静,互相配合,必能如虎添翼,无往不利!”
陈锋听完这番深思熟虑、安排周详的话语,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立刻站起身,双手端起酒杯,对着叶擎苍深深一揖,语气诚挚无比:“侯爷深谋远虑,为小子筹谋至此,恩同再造!此恩此情,陈锋铭记于心,没齿难忘!小子敬您!”说罢,仰头将杯中辛辣却暖心的酒液一饮而尽。
叶擎苍眼中满是欣慰和激赏,也端起酒杯,朗声道:“好!自家人,不说两家话!愿贤侄此去,鹏程万里!”同样一饮而尽。
叶承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豪气顿生,一拍桌子站起来,声如洪钟:“大哥!你放心!到了京城,谁敢欺负你和嫂子,我叶承第一个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管他什么公子王孙,皇亲国戚!来一个我捶一个,来两个我捶一双!”
他嗓门洪亮,震得桌上的杯碟都微微作响,那副拍着胸脯、睥睨四方的憨直模样,再次引得众人开怀大笑。
然而,整个宴席上,最引人注目、也最令人费解的,并非叶承的豪言壮语,而是叶夫人叶夫人对林月颜那有些过头的热情和关注。
自打落座,叶夫人的注意力就仿佛被磁石牢牢吸住,几乎全放在了林月颜身上。
她手中的筷子几乎就没停过,不断地为林月颜布菜。
“月颜,尝尝这个蟹粉狮子头,是府里江南来的厨子最拿手的,选料精细,火候讲究,入口即化,鲜美得很,看看合不合口味?”一只圆润饱满、淋着金黄蟹粉的狮子头被小心翼翼地夹到了林月颜面前的玉碟里。
“这清炒芦笋,选的是最嫩的笋尖,只用了一点盐和素油,脆嫩爽口,你年纪轻,多吃点清淡的好,养人。”几根碧绿欲滴、挂着晶莹油光的芦笋又落了下来。
“还有这水晶虾饺,皮薄如纸,透出里面粉红的虾仁,馅料调得极鲜,你肯定喜欢……”转眼间,林月颜面前那只精致的小碗已经堆成了一座诱人的小山。
这还仅仅是开始。叶夫人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林月颜的脸,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月颜,路上坐车累着了吧?喝点这老鸭汤,用了几年的老鸭,加了陈皮、枸杞,小火煨了几个时辰,最是滋补养胃,快趁热喝点。”她示意侍女赶紧盛汤。
接着,她仿佛不经意地开启了话题,握着筷子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月颜,听青鸾说,你家原在清河村?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父母可还安好?”
林月颜被这过分的热情和追问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脸颊微红,放下手中的汤匙,轻声回答:“回……回夫人话。”她顿了顿,及时改了口:“回叔母,家中……已无他人了。父亲……早年是个落魄的读书人,村里人都叫他林三,性子……有些孤僻。后来……北境战事吃紧,他被征了兵役,一去……不回。母亲……在奴家很小的时候就病故了。”
“林三……”叶夫人听到这个名字时,眼神一亮。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呼吸似乎都急促了一瞬,追问道:“林三?他……他长得什么模样?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是……习惯?”
这追问,显得过于急切和详细了,超出了寻常的关心范畴。
林月颜心中疑惑更深,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声音轻柔:“父亲……样貌普通,身形清瘦,奴家……也记不太清了。只恍惚记得他喜欢看书,尤其喜欢在灯下抄录一些诗词……常常抄到深夜。别的……就没什么印象了。”
叶夫人眼中的光彩微微黯淡下去,一抹失望飞快闪过,但那股热切并未完全消退。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勉强笑了笑,不再执着追问身世,转而问起了林月颜的日常喜好:
“月颜喜欢什么花?”
“平日里喜欢吃什么点心?甜口的蜜饯果子?还是咸香的酥饼?或是江南的糕点?”
她不断地为林月颜夹菜,眼神专注而温柔,几乎要溢出水来。
这种异乎寻常的、几乎将其他人都忽略的“偏爱”,让席间的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微妙和凝滞。
叶凡若有所思地吃着菜,叶承依旧专注于美食,至于叶青鸾,看着母亲对林月颜那掩饰不住的亲近和关注,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她既为月颜妹妹能得到母亲如此喜爱而高兴,又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被分薄了关注的淡淡失落。她默默地吃着菜,偶尔抬眼看看母亲温柔到极致的侧脸,再看看被母亲热情包围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林月颜,以及坐在对面,正低声与父亲交谈、眼神却不时关切地望向妻子的陈锋。
看着陈锋细心地将林月颜多看了一眼的松鼠鳜鱼挪到她面前,看着他低声询问林月颜汤是否合口、是否需要添饭,看着他眼中对林月颜全然的信赖与毫不掩饰的宠溺……
叶青鸾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她端起酒杯,掩饰般地抿了一口。微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却压不下心头那点苦涩。
叶凡坐在妹妹对面,将叶青鸾那一闪而过的落寞和强自维持的平静尽收眼底。
他心中暗叹一声,看来之前并非想开了,只是暂时不去想而已。
他这个妹妹,从小就要强,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对陈锋的情意,做兄长的岂能不知?可叹落花有意,流水……早已心有所属,情根深种。
“世间情爱,真是磨人……”叶凡在心中无奈摇头。
看着妹妹强颜欢笑,叶凡心中既心疼又无奈。他决定,等宴席结束,无论如何要找妹妹好好谈一谈。长痛不如短痛。至于做妾,抱歉!恕他拒绝!
当林月颜起身,向叶夫人敬酒时:“夫人……”
话未说完,就被叶夫人叶夫人打断了。
叶夫人放下筷子,目光直接落在林月颜身上,语气却异常坚决:“什么夫人,太生分了!”
林月颜微微一怔,连忙看向陈锋,又看看叶夫人,乖巧地改口:“叔母……”
“叔母也生分!”叶夫人再次摇头,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林月颜的手,目光慈爱而专注地看着她:“月颜,我觉得跟你很是投缘,一见你就觉得特别亲,以后,你就叫我姑姑吧!”
“这……”林月颜和陈锋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席间的叶凡、叶青鸾、叶承也都露出了惊讶不解的神色。各论各的?叫叶擎苍叔叔,却要叫她姑姑?这辈分着实有些古怪混乱。
叶青鸾忍不住看向父亲,眼中带着询问。
叶擎苍却仿佛没听见妻子这略显突兀的安排,只是端起酒杯,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酒,目光平静地看着桌上那盘松鼠鳜鱼,仿佛在研究其刀工。但他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妻子的反应,那眼神深处,带着一丝无奈和心疼。
叶夫人见陈锋和林月颜没有立刻回应,握着林月颜的手紧了紧,语气依旧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就这么定了!以后啊,你们就叫我姑姑!”她再次强调,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月颜,那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
林月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巨浪,对着叶夫人,轻轻地唤了一声:
“姑……姑姑……”
这一声“姑姑”出口的瞬间,叶夫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眼中强忍了许久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
她慌忙低下头,用手中的锦帕飞快地、用力地按压着眼角,肩膀微微耸动,声音哽咽:“好……好孩子!好……好……”
席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叶夫人这突如其来的泪水惊住了。叶青鸾担忧地看着母亲,叶凡眉头紧锁,心中疑云翻滚。叶承更是手足无措,看看泪流不止的叔母,又看看同样惊愕茫然的嫂子,完全懵了。
就在这时,叶青鸾端起酒杯站了起来,笑容明媚:
“月颜妹妹!”她对着林月颜举杯,笑容灿烂,“我娘啊,就是太喜欢你了!喜欢得都掉金豆子了!你别有负担,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随即,她话锋一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以后到了京城那花花世界,人生地不熟的,要是哪个不长眼的纨绔子弟,或是仗势欺人的地头蛇敢不开眼,欺负到你头上,月颜妹妹,你千万别忍着!也别跟他们客气!”
她朝旁边还在发懵的叶承努了努嘴,:“直接让你三弟叶承去!这小子别的本事没有,力气管够!让他去把那混蛋家的门匾给拆了扛回来,咱们当柴火烧!”
随即,她又狡黠地眨眨眼,补充道:“当然啦,要是对方家门太高,门匾太沉,咱们三弟一时半会儿拆不动呢……”她目光流转,看向陈锋,意有所指,“也别慌!还有无情哥哥呢!他那人,看着冷冰冰的,肚子里鬼主意可多了!有的是法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整得灰头土脸,哭爹喊娘,还找不着是谁干的!保管帮你把场子找回来,还让人抓不住把柄!”她挥舞了一下小拳头,做出一个“狠狠收拾”的动作。
这番豪气干云又带着几分促狭俏皮的话,瞬间冲散了刚才的尴尬气氛。那鲜活生动的描绘,仿佛真的看到了叶承扛着门匾或者关无情暗中整蛊人的场景。
“噗嗤!”叶承第一个没忍住,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震得桌子都晃了晃,“对对对!青鸾姐说得太对了!嫂子,以后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拆门匾我在行!保证拆得又快又完整!”
叶凡也忍俊不禁,笑着摇头:“青鸾,你这丫头,净教些有的没的……”
叶擎苍脸上也露出了释然的笑意,赞许地看了女儿一眼。
叶夫人被女儿这插科打诨一闹,汹涌的情绪也终于缓和了许多,破涕为笑,拿起帕子仔细拭去泪痕,嗔怪地看了叶青鸾一眼:“你这疯丫头,净胡说八道!也不怕吓着你月颜妹妹。”
林月颜心中充满感激,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对着叶青鸾真诚道:“多谢青鸾姐姐!”
两人相视一笑,轻轻碰杯。
席间重新响起了轻松的笑语,推杯换盏。叶擎苍继续与陈锋谈论着京城需要注意的人和事,叶凡不时插话补充,叶承则和美食继续奋战。
叶青鸾脸上笑着,与林月颜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是在仰头的瞬间,她的目光飞快地、不经意地掠过陈锋那看着妻子、带着温柔笑意的侧脸,随即飞快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深处一闪而逝的黯淡。
那杯中的酒,似乎比刚才更辣,更涩了,一路灼烧到心底。她握着空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着用力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