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汤泉的雾气在王承恩的玄色绢袍上凝成细密的水珠,鎏金蟠螭纹腰带在蒸腾的水汽中泛着幽光。
他垂首侍立在十二折青玉屏风后,耳畔回响着竹简与青铜案几相触的清脆声响。
始皇帝翻阅奏疏的指尖在《谏逐客书》修订版上停顿,朱砂笔尖悬在“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一句上方,将落未落。
这本是丞相李斯将他的旧作重新润色后呈报上来的版本,只是被王承恩看到后偷偷加上了这句《六国论》里的名句,算是潜移默化间开始改变始皇帝对李斯的看法。
“承恩,取少府新制的《海疆舆图》来”,帝王低沉的嗓音惊得檐角铜铃轻颤,“徐福所言蓬莱仙岛,与燕人所述海市蜃楼方位相差几何?”
王承恩躬身应是,革靴踏过水磨青砖时,刻意让腰间玉组佩发出细微的叮咚声。
转过三重鲛绡帷幔,他看见典书郎正伏在柏木案上瞌睡,案头那卷燕国旧档《海经注》半摊着,羊脂灯映着“碣石之宫,方士云集”的字样。
老宦官的手指在漆匣边缘轻轻一叩,惊得典书郎猛然抬头,额头却撞翻了盛着墨迹的青瓷砚台。
王承恩顺势用袍袖掩住泼溅的墨汁,袖中暗藏的茜草汁帕子已不着痕迹地吸去了《海经注》上几点墨痕——那正是记载徐福师承疑似燕国方士或又拜师鬼谷子更甚墨家之人的段落。
\"当心些。\"他温声提醒,枯瘦的手指却精准地翻到绘有星象图的帛页。
当指尖触到帛面暗绣的北斗纹时,袖中磁石轻颤,将预先藏在屏风后,前几日进献给始皇帝的青铜司南针吸得微微偏转。
回到汤泉殿时,突如其来的暴雨正击打着琉璃明瓦。
王承恩展开三丈长的鹿皮舆图,图上海浪用螺钿碾成的粉末勾勒,在灯烛下泛着幽幽蓝光。
他佯装整理卷轴,实则将《海经注》压在舆图东北角——那里绘制的蓬莱仙山,正与燕国旧档中“箕星主东,海市现于孟津”的星象图重叠。
帛书翻卷间,他突然想到燕昭王求仙的青铜祭器纹样也恰好与徐福所绘仙山重叠,“陛下圣明,燕赵方士皆言东海有灵,然各郡及《山海经》中所述仙山方位。。。似也与星象分野暗合。”
“奴婢家乡亦有谚云,‘海上三仙山,一谓蓬莱,二曰方丈,三为瀛洲’”,王承恩眼珠一转,心中暗想,正好借此良机告知始皇帝东番、琉球、瀛洲等地,随即继续说道,“岭南海边渔家也有传闻,‘海之东为蓬莱,其之南为夷州,其之东为瀛洲,夷州左右又有澎湖、琉球、奄美诸仙山’。”
“陛下请看”,他屈膝呈上青铜司南,针尖在磁石牵引下微微偏向碣石方向,“徐福多年前所献之海图中的仙山方位,恰合太史令近日观测的彗星轨迹。”
说话间,袖中暗藏的磷粉随着动作飘落,在司南盘上燃起几点幽蓝星火。
始皇帝冕旒下的瞳孔倏然收缩。
他抚摸着舆图上用朱砂标记的航海路线,忽然扯动鎏金铃绳:“传太史令!即刻核对故六国之星象记录!”
雷声碾过殿宇时,王承恩正跪在青铜冰鉴旁添蜜水。
他听见自己枯枝般的手指捏碎冰块的脆响,看见碎冰坠入玉卮时激起的涟漪——那涟漪里倒映着赵高阴鸷的面容,正藏在殿外描金柱后,玄色官袍被雨打湿成更深的墨色。
当太史令捧着星图疾步入殿时,老宦官已退至蟠龙柱阴影中。
他数着檐角铜铃被风拂动的次数,第三十六声铃响时,听见了帝王沉吟,“着令云阳狱暂缓处置六国方士,待星官验其学说真伪。”始皇帝顿了顿又道,“博士宫所藏天文历法之书,加紧抄录,宫外典籍,暂缓焚毁。
王承恩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又借着整理散落竹简的时机,将《甘石星经》残卷塞进太史令的犀角算筹袋——那些记载二十八星宿与海流关系的文字,明日便会成为徐福航海图的最佳佐证。
更漏指向子时,药浴的雾气愈发浓重。
王承恩捧来用艾草熏过的葛布中衣时,瞥见始皇帝后颈那道邯郸旧疤——当年为质时被赵国公子推入冰窟的伤痕,此刻在热气中泛着淡红。
他忽然想起煤山那株老槐树,崇祯自缢时,中衣领口也露着类似的旧伤。
“陛下,水温可需调整?”他嗓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像秋叶擦过宫墙。
青铜药吊中沉浮的兰草随话音打着旋,将本该投入浴汤的曼陀罗花悄悄压在壶底——那是赵高嘱咐添加的安神药,此刻却被老宦官用银簪挑出,碾碎在靴底。
当帝王身躯沉入药浴时,王承恩正跪在白玉踏跺上烘干待焚的竹简。
火盆里跳跃的火焰将“诗三百”三字舔舐成灰,他却借着翻动简牍的声响,将《尚书·尧典》的残本塞进取火的炭筐夹层。
明日这些典籍便会随新炭送入观星台,成为太史令验证方士之说的“天赐证物”。
暴雨渐歇时,守夜侍卫的铜戟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王承恩抱着待洗的帝王常服走向浆洗房,玄色袍角扫过回廊青砖,留下蜿蜒的水痕,宛如一条游向深渊的墨龙。
他知道明日朝会上,李斯会如何暴跳如雷,赵高会如何暗中查访,但此刻他的袖中,那片从《海经注》上撕下的星象图,正贴着王承恩穿越秦朝带来的明制铜钱微微发烫。
王承恩摩挲着那枚崇祯通宝,想起了那夜宫中崇祯挥舞的佩剑。念及此,他暗暗鼓劲,这一次,要让文明的星火,在祖龙所谓的“暴政”缝隙中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