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北岸五百里。
朔风卷着雪粒,像无数把小刀刮过每位北魏残军的脸颊。
拓跋焘裹紧黑色龙袍,领口处的金线绣成的狼头图腾早已被风沙磨得发暗,露出底下的粗麻衬里。
他的战马在黄河渡口被流矢射中,昨夜已倒在雪地里,此刻换乘的劣马每走几步就发出一声哀鸣,蹄铁与冻土碰撞的 “咯吱” 声,像极了他此刻的心跳 —— 沉重,且带着不祥的预兆。
“陛下,前面有座废弃的驿亭!” 独臂亲卫长乞伏轲殊罗的声音从风雪中挤出来,他的右臂是在当日冲阵混战中被薛安都的马槊挑断,此刻用冻成硬块的布条吊着,血渍在甲胄上晕成一朵暗紫色的鲜花。
他指着前方那处歪斜的木建筑,檐角的铜铃被风撕扯得哀鸣不止,那声音像极了黄河滩上被飞虎军的火箭点燃的战马临终前的惨嚎。
拓跋焘翻身下马时,膝盖在雪地里重重一跪。
龙袍下摆沾满泥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驿亭门板上的斑驳字迹 —— 那是始光元年修缮时留下的 “魏” 字,笔迹遒劲,此刻正像一只眼睛,冷冷看着他这个北魏皇帝。
驿亭内弥漫着浓重的尸臭。
三具冻僵的尸体蜷缩在墙角,看服饰是去年从江淮掳来的织工,其中一个还攥着半块没啃完的麦饼,饼渣在冻裂的嘴角凝成白霜。
拓跋焘用靴尖踢开尸体,木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凳腿上刻着的 “彭城织造” 四字突然刺入眼帘 —— 这竟是刘义隆做彭城王时监造的官物。
“水。。。 有水吗?”
一个年轻的鲜卑士兵突然瘫倒在门槛边,他的羊皮袄被流矢划破,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麻衣。
这是个刚从云中来的少年,出发前还在炫耀父亲给他的狼牙护身符,此刻那护身符正从冻硬的领口露出一角,与他冻紫的嘴唇形成刺目的对比。
拓跋焘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驿亭墙上的涂鸦。
那是用烧黑的木炭画的简易舆图,从盱眙到平城的路线被反复勾勒,旁边歪歪扭扭写着 “回家” 二字,墨迹已渗入朽木,像两道干涸的血泪。
他突然想起祖父拓跋珪,当年重建代国后也曾被慕容垂打得丢盔弃甲,也是这样在荒原上踉跄而逃,最终用十年时间卧薪尝胆却能在参合陂彻底打败后燕。
“都给我站起来!” 他看着周围沮丧的北魏众将士,猛地将腰间的宝刀拍在案上,刀背磕在朽木上,震落簌簌木屑。
“某带你们打了十年仗,破柔然,灭赫连夏,又什么时候怕过一个偏安一隅的小心南朝?这次只不过是被那个姓辛的偷袭,值得你们哭丧着脸?”
角落里传来低低的啜泣。
一个老兵正用冻裂的手指抚摸甲胄上的箭孔,那是去年在瓜步山被沈璞的弩箭留下的,当时他还吹嘘自己 “硬接南朝三箭不死”,此刻却盯着驿亭外的新雪,仿佛在数里面埋着多少袍泽的尸骨。
拓跋焘的目光扫过众人,突然看见斛律倍侯利之子斛律幡地斤正偷偷往嘴里塞雪块。
那孩子才十五岁,下巴上的绒毛还没褪尽,却在当日混战中斩了一个飞虎军士兵,脸上的血渍与泪水冻在一起,像开了朵惨烈的花。
“小子过来。” 拓跋焘的声音缓和了些,指着墙上的舆图,“你说,辛弃疾当日在黄河南岸为何不继续追击?”
斛律幡地斤瑟缩了一下,嗫嚅道:“他。。。 他怕陛下设伏?”
“蠢材!” 拓跋焘冷笑一声,刀尖突然指向黄河的方向。
“他是想让朕活着回去,亲眼看着大魏的根基被他一点点刨空!你们记住,今日放我们走的不是他的仁慈,是羞辱!”
他突然想起斛律倍侯利临终前的模样。
那老将被抬回时,肠子都从腹部的伤口流出来,却仍攥着他的手腕嘶吼。
“陛下!南朝又出来一个比檀道济更狠的人物!那辛弃疾的兵法,比檀道济更毒,他用铁犁当刀,用粮仓当阵,是要断我大魏的活路啊!更要命的是,他还是一个不世出的豪帅猛将呀!”
当时他只当是夸张,此刻却觉得那声音像冰锥,从耳膜直刺心脏。
深夜,雪越下越紧,几乎要将驿亭的门窗封死。
拓跋焘躺在草堆里,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啜泣声,突然摸出贴身藏着的羊皮卷 —— 那是从滑台缴获的《孙子兵法》,上面有檀道济亲笔批注的 “兵者诡道也”。
他忽然发现,辛弃疾今日的战术,竟与这批注如出一辙:以渡船为饵,用芦苇丛设伏,最后放残兵北归,像钓鱼人故意放走小鱼,等着来年钓更大的鱼。
“陛下,长孙观求见。” 乞伏轲殊罗的声音带着惊惶。
拓跋焘翻身坐起时,正看见长孙观被两个亲兵架着进来。
也算他命大,逃亡时被流矢所伤,虽被救回来,脸色却也白得像张纸。
长孙观手中死死攥着半截枪杆 —— 那枪杆上刻着 “飞虎” 二字,这是他从飞虎军尸体上夺下来的,也正因此被流矢所伤。
“你留着没用的枪杆做什么?” 拓跋焘盯着那截木头,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陛下,我回去后要挂在帐前,日日看着。”
长孙观的声音发抖,继续说道,“臣觉着辛弃疾他们的枪法路数,像极了当年刘裕破南燕时用的‘却月阵’,而且臣认为,辛弃疾还把屯田所做的农活也揉进了军阵之中。。。”
拓跋焘猛地将《孙子兵法》砸在地上。
他想起去年在瓜步山,自己曾对着建康的方向狂笑,说刘义隆 “连种田都不会”,此刻却发现,人家的田垄里长的不是稻禾,是能刺穿北魏铁甲的长枪。
天刚亮,拓跋焘就下令拔营。
“走!” 拓跋焘翻身上马,心中决断,今日的耻辱必须用血来洗刷,无论是南朝的血,还是那些动摇者的血。
他骑马走过驿亭门口,望着白茫茫的荒原,突然发现雪地上有一串深而宽的蹄印 —— 那明显是南朝战马所留下的,蹄铁上的防滑纹路在雪地里拓出清晰的 “辛” 字。
“陛下,这是。。。” 乞伏轲殊罗的声音发颤。
“他在记路。” 拓跋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他在数我军的脚印,记我军的虚实,等到来年,就顺着这条路打到平城!”
队伍行至半途,长孙观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云中铁骑的布防。
“陛下,” 他的声音嘶哑如破锣,“臣请调云州十万铁骑南下,在平城周边筑起三重防线,像赫连勃勃筑统万城那样,用蒸土夯墙,再熔铜灌缝。。。”
拓跋焘没有回答,只是勒住马望着南岸。
那里的天际线已泛起鱼肚白,隐约可见淮河的轮廓。
他突然想起年轻时与柔然可汗的对话,那时老可汗说:“真正的强敌,不是举着刀冲过来的那种人,而是站在河对岸静静的观察你的一切行踪,让你夜里也无法安睡的那种人。”
雪地里,一行行歪歪扭扭的马蹄印向北延伸,最终消失在茫茫荒原中。
没有人知道,这支败军的统帅此刻正用牙齿咬碎嘴角的血泡 —— 他既想撕碎那个叫辛弃疾的南朝将领,又忍不住在心里赞他:好手段,好胆识,可惜生错了地方,不能为他所用。
相反方向,几个辛弃疾早已安排好的大宋细作正骑着战马,要把昨夜记录的北魏军虚实传回南朝。
风卷着雪粒,在荒原上打着旋。
拓跋焘的黑色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终于忍不住压抑的情绪,对着南方的天空高声嘶吼:“辛弃疾!某在平城等着你!看看是你的飞虎军强盛,还是某的北魏铁骑兵锋更胜!”
回应他的,只有风雪穿过驿亭铜铃的哀鸣,像一首提前奏响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