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的晨雾还没散,林小雨的棉袄就被父亲塞进了蛇皮袋。帆布书包里装着三块玉米饼子,还有用红绳缠着的半块碎碗——周医生说这是“引仙符”,得贴着心口揣着。他站在院门口,看着父亲往自行车后座绑木条凳,车把上挂着的铜铃铛是奶奶连夜从灶王爷像前摘下来的,说是能“挡路冲”。
“到了镇上,紧跟着卖糖瓜的老孙头。”父亲踩着车链的手突然顿住,烟袋锅在车梁上敲出急促的点,“看见穿月白褂子的女人,不管她喊啥,都别回头。”
林小雨摸着胸口的碎碗,冰凉的瓷片隔着衬衫硌得慌。自打虎娃从井里捞上来,他每晚都梦见老槐树在流血,树洞里伸出无数缠着红绳的手,每只手都攥着半张黄纸,上面写着不同的人名——昨夜梦见的,是村口小卖部的李大爷,名字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溺”字。
自行车碾过青石板路时,镇庙会的锣鼓声已经飘过来了。街两边的供销社挂着新刷的红漆,柜台里摆着印着“丰收”字样的搪瓷盆,却挡不住街角飘来的烧纸味。林小雨看见三五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蹲在墙根,对着贴满“寻人启事”的砖墙烧香,启事上的照片都带着潮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小雨!”卖糖瓜的老孙头远远招手,手里的铜称砣在阳光下泛着乌光,“你爷当年在镇上立堂时,就是俺给引的路。”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昨儿夜里,俺梦见胡家太奶托梦,说今儿碑子殿的顶梁柱要换主了。”
话音未落,街角突然传来骚动。八个抬着“龙王像”的青壮汉子集体打了个趔趄,龙头“咣当”砸在地上,露出里面塞着的黄纸——正是林小雨梦里见过的、写着“李大爷”名字的那种。
“跟紧了。”老孙头往他手里塞了串糖瓜,转身钻进挂着“通灵阁”匾额的青砖房。林小雨刚跨过门槛,就被满墙的锦旗晃花了眼,最中间那面写着“胡家显圣救幼童”,落款是虎娃他娘。
供桌上的铜香炉里插着七炷香,青烟正往西北方飘。老孙头对着香灰拜了三拜,突然指向香灰堆:“看见没?这是胡家太奶铺路呢。”林小雨眯眼细看,香灰竟堆出个“周”字的轮廓,边缘还沾着几点朱砂红,像是被人用指甲掐出来的。
“该去碑子殿了。”老孙头往他兜里塞了把黄豆,“遇上穿月白褂子的,撒豆子就跑。”
碑子殿在镇西头的老槐树下,八根廊柱上缠着褪色的红绸,每根绸带上都拴着铜钱。林小雨刚走近,就听见殿内传来争吵声——周医生正扒着供桌边缘,跟个穿对襟褂子的老汉争执着什么,她的白大褂下摆沾着泥点,手里攥着半张泛黄的纸。
“周同志,这是俺们胡家的规矩。”老汉声音发颤,“当年你爹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如今碑子该归林家小子,你拦不住!”
周医生突然转身,目光撞上林小雨的瞬间,手里的纸“嘶啦”撕成两半。林小雨看清了纸上的字:“周家代胡家守碑三十年,期满可换后人顶香……”后半截被她捏成了纸团,指缝里露出“1983年秋”的字样。
“跟我来。”周医生突然抓住他手腕,往槐树后巷拽,“你知道你爹为什么不让你碰这些吗?你大伯当年就是接了碑子,才——”
她的话被一声狼嚎打断。巷口的野狗突然集体立起身子,前爪作揖,眼睛泛着诡异的金光。林小雨胸口的碎碗突然发烫,他看见野狗们的脖子上都缠着红绳,绳头系在周医生的白大褂纽扣上。
“撒豆子!”老孙头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的黄豆劈头盖脸撒过去。野狗们惊叫着逃窜,周医生的白大褂被扯掉半片,露出里面绣着胡家太奶像的红肚兜——那画像跟老槐树下的老妇人分毫不差。
碑子殿里传来“轰隆”巨响。林小雨跑回去时,看见供桌中央的青石碑竟裂成两半,裂缝里渗出暗红的液体,在地上汇成“周”字。老汉跪在碑前,手里举着半块碎碗,正是林小雨兜里那半块的“对儿”。
“碑子认主了。”老汉把碎碗按在林小雨掌心,“当年你爷和周老会长各持半块,约好胡家仙堂由林周两家轮流护持。可你爹毁了契约,带着半块碗躲回村里——”
“我爹没毁!”林小雨突然想起虎娃娘的话,“当年大伯的事……是不是周家人搞的鬼?”
周医生的脸色瞬间煞白。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道黄符,每道符上都画着穿对襟褂子的男人——正是林小雨在老槐树梦里见过的、疑似大伯的身影。
“1962年,你大伯接碑那天,碑子殿的槐树皮突然流血。”周医生的声音在抖,“我爹说那是胡家太奶在哭,可你大伯非要立堂,结果……”她猛地掀开铁皮盒底,露出张黑白照片:碑子殿前,穿对襟褂子的男人浑身缠着槐树枝,嘴角挂着笑,脚下是十二滩血迹。
巷口传来自行车铃声。父亲的二八杠歪在槐树旁,车把上的铜铃铛还在晃荡。林小雨看见父亲正盯着周医生手里的照片,旱烟杆从指间滑落,砸在地上溅起火星——那火星落在“周”字血渍上,竟诡异地灭了。
“跟我回家。”父亲的声音像冻住的河,“从今往后,不许再提碑子的事。”
林小雨突然感觉胸口的碎碗在发烫,老妇人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债没还清,碑子怎么能碎?当年你爹从碑子殿偷走半块碗,周家人替胡家守了二十年空碑,如今该他们拿你去顶债了。”
他抬头望向碑子殿的破碑,裂缝里不知何时长出株野枸杞,结着十二颗红得滴血的果子。周医生正对着果子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大褂下的红肚兜——那肚兜上的胡家太奶画像,嘴角竟勾起了冷笑。
“等等。”林小雨拦住父亲,转向周医生,“你笔记本里的契约,说胡家跟老林家的契约是‘至碗碎方止’,可现在碗粘好了,是不是意味着……”
“意味着你们老林家的债,得接着还。”周医生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当年你爷爷为了给我爹治病,把半块碗押在胡家,说好我爹替胡家守碑,你爹顶香。可你爹跑了,我爹就被胡家太奶附了身,成了活死人——”她指向照片里的男人,“那不是你大伯,是我爹!”
暮色漫进碑子殿时,供桌上的残碑突然发出“嗡鸣”。林小雨看见香灰堆里浮出新的字:“子时三刻,槐树根下,取周家三十年香火债。”周医生的白大褂不知何时全被冷汗浸透,她盯着香灰,突然抓住林小雨的手:“今晚别让你爹靠近槐树,当年他就是在槐树下——”
话没说完,父亲突然把林小雨扛上肩头,跨上自行车就往村口冲。晚风卷着庙会的糖瓜香,却盖不住身后传来的、野狗般的哭号。林小雨回头,看见周医生正跪在碑子殿前,对着残碑磕头痛哭,她的白大褂后襟上,不知何时印着个清晰的爪印,像是黄皮子的后爪。
自行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时,林小雨摸到兜里的黄豆,突然想起老孙头的话:“胡家太奶铺路时,香灰堆出‘周’字,说明这债,得周家人自己还。”他低头看向掌心的碎碗,瓷片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新裂缝,裂缝里渗出的血珠,正沿着“林记”二字往下淌。
回到村里时,月亮刚爬上老槐树。奶奶正坐在门槛上,对着槐树唱着古老的调子:“胡家太奶坐槐楼,半碗契约半碗愁。林家小子接碑去,周家闺女断香头……”她突然转头,盯着林小雨的眼睛,“你看见周老会长了吧?他在碑子殿等了你三十年,就等着拿你的眼通,换他女儿的阳寿呢。”
父亲的自行车“咣当”摔在地上。他盯着奶奶,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娘,当年我不是故意偷碗的,我看见周大哥被胡家太奶附身后的样子,我怕小雨也……”
“怕啥?”奶奶颤巍巍站起来,从怀里掏出半块碗——正是父亲当年偷走的那半块,“当年你爹和周老会长各持半块碗,说好胡家仙堂两家共护。可周老会长贪心,想独吞胡家香火,才被胡家太奶罚了三十年活罪。如今碗合了,债清了,该让周家人把当年扣下的‘碑子印’还回来了。”
林小雨看着奶奶手里的碎碗,突然明白周医生笔记本里的“周家的债”是什么——那是周老会长当年私扣的、胡家仙堂的印信,只有集齐两半碗和碑子印,才能真正“接碑立堂”。而今晚子时三刻,正是胡家太奶讨印的最后时限。
他望向老槐树,树影里站着个穿月白褂子的女人,正是周医生照片里的、疑似她父亲的身影。那身影朝他招招手,转身走进槐树影,留下一串血脚印。林小雨摸了摸胸口的碎碗,冰凉的瓷片此刻竟带着体温,像是老妇人的手在轻轻推着他:“去吧,该让周家人看看,胡家的契约,从来都算数。”
子时的梆子声敲响时,林小雨站在了碑子殿的残碑前。周医生跪在他身边,手里捧着个檀木盒,正是她父亲当年私扣的“碑子印”。供桌上的香灰突然无风自动,在残碑上拼出“林周共立”四个大字。
“胡家太奶在上,”林小雨学着奶奶的样子跪下,“今有林家后人林小雨、周家后人周秀兰,奉祖上契约,共接胡家碑子——”
话未说完,檀木盒突然自己打开,一枚刻着胡家太奶像的铜印腾空而起,稳稳落在残碑裂缝处。林小雨看见周医生的眼泪滴在碑子上,竟化作点点金光,顺着“周”字笔画流进地里。
残碑突然发出刺眼的光。当光芒褪去时,碑子上的裂缝竟消失了,完整的青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满文,正是老槐树叶子上的血字。周医生颤抖着抚摸碑文,突然痛哭出声:“爹,原来你不是被胡家太奶罚,是替我们周家赎罪……”
村口传来雄鸡打鸣声。林小雨站起身,看见东方天际线泛着鱼肚白,老槐树的影子里,穿蓝布衫的老妇人正对着他笑,手里捧着个新粘好的青花瓷碗,碗底“林记”二字在晨光中格外清晰。
“记住,”老妇人的声音混着槐花香,“胡家香火,林周共承。下一桩事,该去瞧瞧李大爷家的井了——他名字旁边的‘溺’字,该解了。”
周医生突然抓住他的手,眼里闪着异样的光:“我爹的笔记里说,胡家太奶管的是‘水厄’,当年村里的失踪案,都是井水被邪祟占了。现在碑子立了,我们该——”
“该先回家喝碗热汤。”父亲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他手里拎着个保温桶,眼睛红红的,“你奶煮了高粱米粥,还说……”他看向周医生,“还说,周老会长的事,等天亮了,去他家坟上说说清楚。”
晨雾渐渐散去,镇庙会的烟火气重新漫上来。林小雨摸着胸口的碎碗,突然感觉瓷片上的裂缝在愈合,就像他跟父亲之间横了二十年的隔阂,正在胡家太奶的注视下,一点点粘合。
而在镇西头的老井边,李大爷的儿媳妇正准备淘米,突然看见井水里漂着片槐树叶,叶子上用血水写着“子时移石”。她疑惑地掀开井盖,却见井底沉着块刻着“胡”字的青砖,正是三十年前周老会长偷偷埋下的、用来镇住胡家仙窝的“压胜砖”。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碑子殿的青瓦上时,林小雨知道,属于他的出马仙之路,才刚刚开始。而这条路,注定要踩着两代人的恩怨、三十年的香火债,以及胡家太奶藏在槐树叶里的、说不尽的人间悲喜,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