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子时,火盆里的炭灰突然爆出火星子。
爷爷往酸菜缸里扔了枚铜钱,冰裂声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黑狗蜷在灶坑旁打摆子,狗毛上结的霜泛着青,像从坟头沾回来的。我夹着腿往屋外蹭,尿脬涨得发疼。
\"要尿就尿炕上!\"爷爷突然暴喝,烟袋杆敲得炕沿砰砰响。老人眼白上爬满血丝,倒映着火盆里蓝幽幽的火苗,\"今晚茅楼的坑,是给下面的人留的。\"
可酸菜汤在肠子里翻江倒海。我摸黑溜出后门时,檐下的冰溜子突然齐根断裂,砸在雪地上不是脆响,而是闷闷的\"噗嗤\"声,像扎进腐肉里的刀。
茅楼蹲坑的积雪透着蹊跷。月光淌过的地方,冰层下浮出人脸状的纹路,鼻眼被冰碴子撑得支离破碎。我哆嗦着褪下棉裤,尿柱刚触到雪面就冻成冰棍,\"咔吧\"一声折在粪坑里。
铁链声就是这时响起来的。
起初像是山神庙檐角锈蚀的风铃,渐渐变成老林子里的树根绞着人骨拖行。纸窗残骸突然簌簌抖动,每片碎纸都映出团绿莹莹的火苗。我死死攥住手纸,黄表纸上的经文化作黑水,顺着指缝滴在雪地上滋啦作响。
墙缝里渗进来的光开始蠕动。暗红色,粘稠得像刚剥下来的羊胎盘,顺着原木墙面往下淌。蹲坑四周的积雪突然塌陷,露出个黑漆漆的窟窿,腐臭味混着纸钱灰喷涌而出。
那些东西是从地底钻出来的。
打头的老马只剩半边骨架,眼窝里塞着冻僵的蛆虫。马背上的人举着引魂幡,褪色的幡布裹着张人皮,风一吹就显出五官的轮廓。后面跟着的兵卒铁甲生满绿毛,每走一步都有冰渣从关节缝里迸出来,落在雪地上不是融化,而是长出细小的白毛。
最瘆人的是他们的脸。青灰色的面皮裹着骷髅,嘴唇被黑线缝成扭曲的卍字,鼻孔里插着两根雕花银钉。队伍中间飘着顶纸轿,轿帘上绣的龙凤正在褪色,龙眼珠是用死婴的脐带缠的。
我想尖叫,可喉咙里堵着团冰碴子。纸轿突然剧烈摇晃,轿帘缝里伸出只戴玉镯的手,镯子上刻满细小的生辰八字。那只手在月光下渐渐丰盈,腐烂的皮肉像发面馒头似的鼓起来,指甲盖啪嗒啪嗒往下掉,露出底下漆黑的骨殖。
\"小郎君...\"
轿子里飘出的声音带着冰碴,我后槽牙上的银冠突然发烫。新娘子的盖头被阴风掀起一角,底下没有脸,只有团蠕动的头发,发丝间嵌着几百颗人牙。
雪地开始翻涌,数不清的苍白手臂破雪而出,攥住我的脚踝往窟窿里拖。棉裤瞬间结满冰甲,寒气顺着尾椎骨往上爬,五脏六腑像被塞进绞肉机。纸轿腾空而起,轿底垂下九条锁链,每条都拴着颗会哭嚎的人头。
\"闭眼!\"
爷爷的猎刀劈开雪幕,刀身刻的镇山咒烧得通红。老人竟赤着膀子,前胸用鸡血画着扭曲的萨满图腾。他咬断中指往刀锋上一抹,血珠落地变成跳动的火狐狸,撕咬着雪地里的鬼手。
阴兵队列突然定格。马骨发出朽木折断的哀鸣,纸轿开始渗出血浆。新娘子发出非人的尖啸,轿帘上的龙凤纹活过来,变成两条骨蛇扑向我面门。爷爷甩出腰间酒葫芦,六十度的烧刀子淋在猎刀上,火焰腾起时映出漫天符咒——原来屋檐下早就挂满画着血符的黄裱纸。
\"天地清明,山神借道——\"
爷爷的吼声震得冰溜子暴雨般坠落,那些符咒上的朱砂突然燃烧,在空中连成个巨大的八卦。阴兵像被烫到的蛆虫般扭曲,纸轿在烈焰中露出桦树皮做的骨架,里头哪有什么新娘,分明是具裹着嫁衣的熊骨。
我被爷爷拖回屋时,棉鞋陷在雪地里。回头望去,那些脚印坑里渗出黑血,每个血泊中都浮着颗眼珠。火墙上的冰花凝成张女人脸,嘴角一直咧到耳根。
爷爷把猎刀插进门框,刀刃上粘着缕头发还在蠕动。他往我嘴里塞了把坟头土,苦腥味呛出眼泪:\"那顶轿子二十年前就该过山了,你八字轻,今晚它是来抓替死鬼的。\"
后来我总在凌晨听见轿子声。去年拆老屋时,工匠在西墙根底下挖出口朽烂的棺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九十九只绣花鞋,鞋尖都朝着炕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