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腊月像把淬了冰的刀,刀刃刮过窗棂时,能听见玻璃“咔啦啦”打颤的声音。老张头家的土炕烧得通红,可老伴总说西墙根透着阴寒,像是有人把冻僵的手贴在墙那边。他家院子最西头立着座半人高的苞米仓,松木方子搭的仓顶结着尺把长的冰溜子,仓门合页早被冻得发脆,风稍大点就“吱呀”乱响——这仓,原是十年前村西头老李家用的。
老李媳妇没了那年,正赶上苞米丰收。她穿件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揣着给娃缝的红棉袄,跟着男人去镇上卖猪。回来时月黑风高,村口新挖的地窖没盖严,她一脚踩空掉进去,等捞上来时身子都泡胀了,手里还攥着半穗没舍得吃的甜苞米。三岁的小铃铛从此没了娘,整天攥着那半穗苞米满村跑,直到三天后在河套里发现她的一只鞋,鞋窠里塞满了冻硬的苞米粒。
老张头接手老李的苞米仓时,仓底还堆着几穗发黑的苞米,穗轴上留着细密的牙印,像是小孩啃过的。村里人都说这仓沾了晦气,他却图木料结实,硬是把仓挪到自家院角。头年冬天没啥动静,直到第五个腊月,怪事开始了——每天早起,仓门前的雪地上总有些模糊的小脚印,脚尖朝着仓门,脚跟对着野地,像是有人光着脚在雪地里打转。
出事那晚是腊月初七,老张头喝了两盅老烧刀子,正趴在灶前添柴火。灶台上的挂钟刚敲过子时,院外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有人掰断了仓门上的冻木条。他摸起手电筒往外走,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冰碴,沾在眉毛上像撒了把盐。
苞米仓的仓门开了条缝,里头飘出股子陈腐的潮气,混着股子说不上来的腥甜——像极了那年老李媳妇从地窖捞上来时,身上带的烂泥味。老张头用手电往里照,整整齐齐的苞米堆上,竟凹出个人形印子,印子边上摆着三个豁口的搪瓷碗,碗里是吃剩的苞米碴子粥,粥面上结着层油膜,分明是今晚锅里的剩饭。他心里“咯噔”一下:老伴今晚特意把剩饭扣进陶缸,缸沿还压了块石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刚要弯腰捡碗,后颈突然一阵刺痒,像是有人用冻僵的手指划过。猛地回头,仓门外的苞米地里,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月光从冰溜子缝里漏下来,照见她的袖口磨得透亮,正是老李媳妇走那年穿的那件。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脸,看不清五官,只看见嘴角往下滴着水,每滴落在雪地上,都“滋”地冒出股白烟——那是带体温的水,在零下三十度的夜里,竟没结冰。
“大妹子……”老张头的舌头突然打了结。女人慢慢抬手,指向仓里的角落。手电光扫过去,只见阴影里蹲着个小丫头,扎着两根歪辫,红棉袄褪成了粉白色,正是失踪的小铃铛!她手里攥着半穗苞米,正用牙啃着玉米粒,抬头时露出沾着粥渍的嘴角,冲老张头笑了笑——那笑容像极了她娘,却在月光下泛着青紫色。
老张头的手电筒“当啷”落地,电池摔得迸出火花。再抬头时,女人和丫头都不见了,仓门“咣当”一声巨响,自己合上了。仓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扒拉苞米,接着是“咔嚓咔嚓”的啃食声,混着小孩压抑的哭声:“娘,粥甜……”
他连滚带爬往屋里跑,路过院角的酸菜缸时,缸里突然“咕嘟”冒起气泡。低头一看,酸菜叶堆里浮出个脑袋,正是老李媳妇!她的头发上缠着酸黄瓜,嘴角还挂着半片白菜帮,冲老张头咧嘴笑,露出冻得发青的牙床:“他张哥,你当年说帮我看顾铃铛的……这仓里的苞米,借俺娘俩熬碗粥总行吧?”
当晚,老张头发了场怪病,高烧不退,嘴里翻来覆去念叨“仓里有人”。老伴想起村里的老规矩,连夜在苞米仓前烧了三叠黄纸,又摆了三个热乎的苞米饼子。纸灰刚飘起来,仓门“吱呀”开了条缝,里头的苞米堆“哗啦”塌了一角,露出个被啃得干干净净的苞米棒子,二十颗玉米粒整整齐齐摆成“谢”字,每颗都带着牙印。
打那以后,每逢腊月,老张头家的苞米仓总会莫名少几穗苞米。有时是仓门开条缝,苞米堆上留着个小坑;有时是缸里的剩饭少了半盆,却在柜台上发现几穗被掰得只剩芯的苞米——像是有人用粮食换粮食,可谁也没见过换粮的人。最渗人的是,某天清晨,老伴在仓门前的雪地上,看见两行脚印:一行是成年女人的布鞋印,一行是小孩的光脚印,脚印尽头的苞米堆里,埋着半穗甜苞米,正是当年老李媳妇掉进地窖时攥着的那种。
村里的老人说,这是饿鬼借粮,最忌闭门拒客。老张头从此再没修过仓门的合页,任由它半开半掩,每年入冬前,还会特意在仓里留几穗最饱满的苞米。有人半夜路过他家院子,曾听见苞米仓里传来轻轻的说话声,女人哄孩子的声音混着掰苞米的“咔嗒”声:“铃铛慢些啃,等开春了,咱去镇上给张大爷买包烟……”
如今,那座苞米仓还立在老张家院角,仓顶的冰溜子依旧在腊月里滴答作响。路过的人若往仓里瞧,总能看见墙角摆着三个豁口的搪瓷碗,碗沿上印着淡淡的唇印,像是有人刚喝过热粥。而老张头每次说起这事,都会摸着仓门上的冻木条发呆:“那年我要是早一步发现地窖没盖严……”话没说完,仓里就会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有人掰断了一穗苞米。
没人知道,十年前那个雪夜,老张头究竟有没有听见老李媳妇的呼救;也没人知道,小铃铛的鞋,为何会出现在河套里。但每个东北的腊月,当北风卷着苞米粒打在仓门上时,村里人都会想起那个借粮的女鬼——她借的或许不是苞米,而是一场永远还不清的人间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