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雪扑簌簌落了三天,我踩着没膝深的积雪回到蛤蟆沟时,屯子东头的老槐树正挂着串冻硬的纸人,红绸子衣裳在风里晃荡,像是被抽干血的手在招魂。姥姥的土房窗棂裂着冰花,门框上贴着褪色的“囍”字,墨迹里渗着暗红,像极了风干的血迹。
棺木停在堂屋中央,盖着绣着并蒂莲的红盖头——这是屯子里给未婚逝者办阴婚的规矩。守灵的四舅姥爷吧嗒着旱烟,烟灰落在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上:“你姥姥走时攥着纸人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金粉,和三十年前她替人扎纸人时一个样。”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棺头前的纸新娘,那纸人穿着蓝布衫,梳着麻花辫,嘴角咧着笑,可眼睛是空的,像是等着人填上。
我注意到土炕的席子底下露出半截红纸,抽出来一看,是张未完成的婚书,男方姓名栏空着,女方写着“陈凤兰”——正是姥姥的名字,而婚期赫然是三天后的“十月初三”,那个被老辈人称为“纸人抬轿日”的阴婚正日。更怪的是,婚书边缘画着十二具纸人,每具纸人的眼睛都被戳了个洞,像是被针扎的。
“五九年闹饥荒,你姥姥给屯子里的光棍扎纸新娘换粮。”四舅姥爷的烟袋锅子在鞋底磕出火星,“可扎够九十九个纸人那晚,她突然疯了,说看见所有纸人都站在院里,举着红盖头,说要带她去拜堂。”他抬手指向墙角的纸扎箱,里面堆着半拉纸轿,轿杆上缠着女人的头发,根根雪白。
头七夜里,我靠在火炕上打盹,迷迷糊糊听见外屋的笸箩“哗啦”响了一声。睁眼时,窗纸上映着个细长的影子,穿着红嫁衣,梳着双髻,正往厢房的纸扎房走。那影子走得极慢,裙摆拖在地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像是踩着碎玻璃。
“小兰,来帮娘递把剪刀。”姥姥的声音从纸扎房传来,带着股子浆糊的酸臭味。我刚要起身,供桌上的纸新娘突然“咔嗒”转头,空着的眼窝对着我,嘴角咧得更大了,露出用金粉画的牙。这时,纸扎房传来剪刀落地的声响,接着是压抑的哭声,混着纸张撕裂的“嘶啦”声。
壮着胆子点上马灯推开纸扎房的门,煤油灯的光映着满墙的纸人,每个纸人的眼睛都被补上了——用的是血点的红。姥姥生前用的桃木剪刀插在门框上,刀刃上凝着黑血,而地上散落着十二张碎纸,拼起来正是婚书上的纸人图案,只是每个纸人的胸口都多了个窟窿,像是被挖去了心。
“你姥姥这辈子替人扎了九百九十九个纸新娘,却把自己的魂困在了纸里。”四舅姥爷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捧着个红漆木盒,“这是她当年没送出去的嫁妆,里面装着给新郎的‘压魂钱’。”木盒打开的瞬间,我看见里面躺着枚铜钱,钱眼里卡着根白发,正是姥姥棺木里掉出的那根。
后半夜,我被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惊醒,声音来自房梁。抬头望去,十二具纸人正沿着房梁爬行,红绸子衣裳擦过椽子,发出老鼠啃木头的声响。它们的眼睛是血点的红,嘴角滴着黑液,落在火炕上,竟烧出焦黑的手印。
最前面的纸人突然转头,盯着我胸前的玉佩——那是姥姥临终前塞给我的,刻着“陈凤兰”三个字。纸人张开嘴,金粉牙齿间漏出姥姥的声音:“十月初三,带纸人回门……”话音未落,房梁发出“咔嚓”巨响,十二具纸人同时坠落,红盖头蒙住了我的脸。
等我在棺材旁醒来时,四舅姥爷正用桃木钉封棺,他的手背上多了道抓痕,像是被纸人指甲划的:“天快亮了,千万别让纸人见着光。”可我看见棺盖上的红盖头动了动,盖头边缘露出截纸人的手,手指上涂着姥姥常用的凤仙花汁,红得滴血。
十月初三清晨,屯子来了队抬轿的纸人。八个纸人穿着青布衫,抬着顶红纱轿,轿子里坐着个纸新郎,胸口贴着姥姥的生辰八字。四舅姥爷脸色惨白,往我手里塞了把剪刀:“当年你姥姥没嫁出去,如今纸人来讨亲了,记住,千万别让纸人碰到你的影子。”
纸轿停在院门前,纸新郎的头突然转向我,空眼窝里渗出黑液,在地上画出个“婚”字。我攥紧剪刀,看见纸轿里还坐着个纸新娘,穿着蓝布衫,梳着麻花辫——正是姥姥年轻时的模样。这时,棺木突然发出“咔嗒”轻响,红盖头“哗啦”落地,姥姥的尸体直挺挺坐着,脸上贴着金粉,嘴角咧着和纸人一样的笑。
“小兰,跟我们回家。”纸新郎开口,声音像纸张摩擦,十二具纸人同时跪下,红盖头在风雪中翻飞。姥姥的尸体慢慢起身,她的手背上有道旧疤,正是三十年前扎纸人时被剪刀划的。我突然想起婚书里的秘密:扎满九百九十九个纸人,就会被纸人带走,替他们完成未竟的阴婚。
当纸人伸手触碰我的瞬间,我举起桃木剪刀刺向纸新郎的胸口。“嘶啦”声中,纸人胸口裂开,里面掉出枚铜钱,钱眼里卡着的白发变成了我的头发。姥姥的尸体重重摔在地上,脸上的金粉退去,变回了熟悉的模样,而纸轿和纸人,在晨光中渐渐化作飞灰,只剩下十二片红绸子,落在棺木上,拼成了“解脱”二字。
离开屯子那天,我在姥姥的针线筐里发现本血书,上面写着:“我扎纸人,是为了让那些死了没成家的光棍有个伴,可纸人有了魂,就想拉活人做伴。”最后一页画着十二具纸人,每个纸人的眼睛都被划掉,中间写着我的名字,旁边画着把桃木剪刀。
后来听四舅姥爷说,自那以后,蛤蟆沟再也没人敢扎纸人,只是每到十月初三,屯子东头的老槐树下总会出现十二具纸人残骸,红绸子衣裳上染着新的血迹,像是刚被人剪碎的。而我后颈,不知何时多了块红印,形状像朵纸花,每当阴天就会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永远留在了那个纸人送亲的雪夜。
三年后的清明,我回屯子给姥姥上坟,发现她的坟头长着十二株蒲公英,每株的花盘都朝着东方,像是在等着什么。风起时,蒲公英的种子飞起来,恍惚间,我又看见那队抬轿的纸人,在漫天飞雪中慢慢走来,红盖头下露出的,是我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