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冬至前夜接到三舅的电话的。听筒里传来的不是人声,而是密集的“沙沙”声,像有人在扒拉冻硬的苞米叶,紧接着三舅的声音挤出来:“你姥走了,咽气前盯着后窗说‘坟圈子的幡在招人’。”电话突然断线,再打过去只剩忙音,像被冰碴子冻住了。
从县城赶回大兴屯的夜路格外难走,吉普车的大灯扫过路边的荒坟,新坟堆上的招魂幡在暴风雪里“啪啪”响,幡面大多破了,露出底下画的符咒——是东北农村给横死鬼招魂的“引魂幡”,幡角系着的红绳结全朝着同一个方向:屯子西头的老坟圈。
姥姥的棺木停在北屋,窗台上供着半碗没结冰的小米粥,粥面上漂着七片槐树叶,正是胡家仙堂的“护魂符”。三舅蹲在炕沿抽烟,烟灰掉在姥姥的寿衣上:“入殓时她手里攥着把纸灰,是十年前拆仙堂时烧的碑王像。”他突然盯着我的脖子,“你后颈咋多了道红印?像被幡角抽的。”
后颈的灼痛从看见招魂幡时就有,此刻在煤油灯下,红印竟隐隐透出幡面的纹路。我凑近棺木,看见姥姥的寿衣袖口沾着些细碎的草屑,不是寻常的干草,是老坟圈里特有的“鬼针草”,籽实上还带着点朱砂——那是跳大神时给仙家铺路的。
头七那晚,暴风雪突然停了。我守在灵堂打盹,听见后窗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像是有人在撕幡面。扒开窗帘,月光把老坟圈照成青灰色,七杆招魂幡不知何时立在坟包间,幡面全朝着姥姥的新坟,幡角系着的红绳在半空交缠,结成个巨大的“囚”字。
“大外甥……”姥姥的声音从棺木里渗出来,带着冻土的潮气。我猛地转头,看见供桌上的槐树叶在动,每片叶子上都浮现出人脸,正是十年前拆仙堂时猝死的村民。更骇人的是,姥姥的棺盖边缘露出截衣角,不是寿衣的青布,而是件绣着槐花纹的蓝布衫——那是胡家仙堂碑王的法衣。
三舅突然指着窗外尖叫:“幡动了!”老坟圈的招魂幡开始逆时针旋转,幡面在月光下泛着白光,像极了无数只举着的手。我看见幡影里有个佝偻的身影在坟间走动,穿的是姥姥的棉鞋,鞋底沾着老坟圈的冻土,每走一步就留下个带血的脚印。
供桌上的小米粥“当啷”摔在地上,粥里掉出片指甲盖大小的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我的生辰八字。三舅捡起纸,手突然抖得像筛糠:“这是胡家仙堂的‘替魂帖’,十年前你姥撕过碑王像,现在仙家来讨魂了。”
我们跟着血脚印走进老坟圈时,暴风雪又开始下了。七杆招魂幡围成圆圈,圈中央埋着个纸糊的小棺材,棺盖上画着姥姥的生辰八字,旁边摆着七片槐树叶,每片都刻着“讨”字。更恐怖的是,纸棺周围散落着七缕头发,正是姥姥和我们几个晚辈的。
“快看幡面!”三舅的旱烟袋掉在雪地里,幡面上的符咒不知何时变成了人像,第一个正是姥姥,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黑洞深处闪着槐树叶的影子。我突然听见冻土下传来抓挠声,不是一只手,是无数只手在扒拉棺材板。
纸棺在暴风雪中突然炸开,飞出七片碎纸,每片都朝着我们飘来。我看见碎纸上画着胡家碑王的法相,胸前抱着个纸扎的童男,正是我的模样。三舅突然把我推进坟包后,自己转身就跑,他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哗啦哗啦”的幡动声。
等我爬起来,暴风雪停了,老坟圈的招魂幡全倒在地上,幡面朝着姥姥的新坟。我看见坟包上的积雪被扒开,露出底下埋着的七块残碑,正是十年前拆仙堂时毁掉的碑王像,每块残碑上都缠着红绳,绳头系着我们李家的族谱。
回到家时,姥姥的棺盖已经滑开,寿衣里掉出个布包,里面是七片槐树叶,每片都写着“替”字,还有截带血的幡角,正是我后颈红印的形状。三舅跪在供桌前,手里攥着张黄纸,上面写着:“冬至夜,幡招魂,七代魂,换碑身。”
出殡那天,抬棺的杠子断了七次。当姥姥的棺木终于落地,我看见棺材底沾着片槐树叶,叶心刻着“胡”字,正是胡家仙堂的印记。更诡异的是,新坟堆上的招魂幡突然指向我,幡面上不知何时多了幅画,画着个穿法衣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个纸扎的孙子,正是我的模样。
三年后的冬至,我收到三舅的信,信里掉出片槐树叶,叶心的“胡”字变成了“归”。信末写着:“老坟圈的幡又立起来了,这次幡角系着你的照片。”窗外的暴风雪呼啸着,我摸着后颈未愈的红印,听见远处传来“啪啪”的幡动声,像极了有人在数着,李家剩下的,那六代魂。
去年腊月,我回大兴屯给姥姥上坟,看见老坟圈的招魂幡全换成了新的,幡面画着胡家碑王的法相,幡角系着七枚铜钱,正是十年前拆仙堂时毁掉的。雪地里有串脚印通向姥姥的坟,脚印旁边散落着纸灰,我认出那是碑王像的残片,每片上都刻着“护”字,却被朱砂涂成了“讨”。
离开时,暴风雪又开始下了。回头望去,老坟圈的招魂幡在风中旋转,幡影里隐约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个纸扎的小人,纸人的胸口贴着我的生辰八字——那是胡家仙堂的“替魂童”,而我,永远成了大兴屯老坟圈里,那杆招魂幡下,永远缺了魂的,第七代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