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屯的老井有百年历史,井台由九块青石板拼成,据说是早年闯关东的先民摆的“镇水阵”。我十岁那年跟着娘去打水,木桶刚碰到水面,井底突然冒出串气泡,月光照在水面上,映出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倒影,穿的是件带补丁的蓝布衫,正是村西头王寡妇下葬时穿的寿衣。
“低头!”娘猛地拽住木桶,井水溅在井台上结了层薄冰,“去年王寡妇投井时,井龙王收了她的魂当‘水鬼差’,现在见着生人就问‘借桶不’。”
井绳在手里冻得发硬,我攥着木桶往下放,突然听见井底传来模糊的哭声,像是有人在水下念叨“桶绳短三寸,魂儿上不来”。木桶触水的瞬间,水面突然裂开条缝,漂出缕湿漉漉的头发,发梢系着个红绳结,正是王寡妇给孙子编的平安结。
那天夜里我梦见老井,井台的青石板上爬满水锈,拼成的不再是镇水阵,而是个“囚”字。有个冰凉的手拽我的脚踝,低头看见王寡妇从井里爬出来,蓝布衫滴着黑水,手里攥着我家的木桶,桶底刻着行小字——“民国二十年,李老三沉井处”。
霜降后,老井开始冒黑水。张大爷去打水,木桶里捞出半截布鞋,鞋帮上绣着朵残败的槐花,正是我奶奶年轻时的手艺。更骇人的是,井壁上出现了新的水锈印,像是有人用指甲刻了排字:“第七个桶绳断,替我看孙子”。
“是井龙王在招人换岗。”老周头蹲在井边抽烟,烟袋锅敲着青石板,“每十年得送个‘水鬼差’,王寡妇的魂儿在井下困了整十年。”他突然盯着我的布鞋,“你鞋帮上咋沾着井台的青苔?”
我这才发现布鞋缝里卡着片指甲盖大小的青苔,形状像极了人的手指。当晚守夜时,我听见井台传来“哗啦哗啦”的拽绳声,扒着窗缝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身影坐在井沿,手里摆弄着我家的木桶,桶底的“李老三”字迹在月光下泛着红光。
“大妹子,借个桶……”那声音像泡了十年的腐木,我认出是王寡妇的儿媳,她去年刚生完孩子就掉进了老井。她转头时,半边脸泡得发白,另半边脸却缠着井里的水草,水草中间卡着枚铜钱,正是老井镇水阵里的“乾隆通宝”。
井绳突然“咔嚓”断了。我看见木桶掉进井里,水面炸开的水花中,王寡妇和她儿媳的身影叠在一起,两人手里都攥着红绳结,绳头系着村里七个孩子的名字,第一个正是我的。
老周头连夜在井台摆了七个水桶,每个桶底都刻着“归”字。“井龙王收的是‘桶魂’,”他往井里撒了把高粱,“当年李老三就是用这法子骗了七个过路人,现在轮到王寡妇的魂儿还债了。”
可第七天夜里,我家的木桶又不见了。我跟着湿漉漉的脚印走到井边,看见王寡妇的蓝布衫搭在井沿,衣服里掉出个红布包,里面裹着七缕头发,每缕头发都系着个小木桶模型,正是村里七个孩子的胎发。
“替我看孙子……”井里传来含混的哭声,这次听清了,是王寡妇的声音。我突然想起她下葬时,孙子在井边摔碎了打水的木桶,桶片划破了手指,血珠掉进井里的瞬间,井底曾闪过红光。
天亮后,老井恢复了清澈,只是井台的青石板上,那排“替我看孙子”的水锈字变成了“归”字。但从那以后,村里的孩子再也不敢靠近老井,每到月夜里,仍能听见井里传来拽绳声,像是有人在水下一遍遍地洗着木桶,桶底的刻字,也从“李老三”变成了“王桂兰”——王寡妇的大名。
去年我回村,看见老井被水泥封了顶,可井台周围的青石板上,仍有七个淡淡的水桶印,每个印子中央都长着株水草,水草的形状,像极了有人正提着木桶,永远停在打水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