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乡下时,我在祖屋的梳妆台抽屉里发现了那根辫子。
它被红绳捆成麻花状,发丝乌亮如漆,末端还系着枚褪色的银铃铛。奶奶看见辫子的瞬间,手里的搪瓷缸“当啷”落地,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得滚圆:“快扔了!这是你大姑的辫子!”
大姑是奶奶的长女,我从未见过她。听村里老人说,大姑在十六岁那年突然疯了,整天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最后用剪刀把辫子铰得乱七八糟,没多久就死了。奶奶哆嗦着往灶台里塞纸钱:“她走的时候,辫子还攥在手里,殡仪馆的人怎么都掰不开……”
夜里,我被铃铛声吵醒。月光从木窗漏进来,照见梳妆台上的辫子不知何时松开了,银铃铛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发出“叮铃”的轻响。我看见辫梢在动,像有条无形的手在梳理,乌黑的发丝慢慢变长,垂到了地板上。
第二天,村里的小慧来找我玩。她十四岁,扎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辫梢系着和我抽屉里一样的银铃铛。我们在晒谷场踢毽子时,她突然指着远处的竹林:“你看,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是谁?”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竹林边缘站着个身影,穿着褪色的蓝布衫,头发垂到腰间,正缓缓转头看向我们。小慧突然尖叫,毽子掉在地上:“她没有脸!”我再看时,竹林里只剩风声,什么都没有了。
当晚,小慧的辫子不见了。她哭着说,半夜有人摸她的头,等醒来时,辫子已经被齐根剪断,床头柜上摆着根红绳,和我抽屉里捆辫子的那根一模一样。村里的老人们开始议论,说这是“辫魂”回来了,专门剪年轻姑娘的辫子续自己的。
我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有个女人站在我身后,用冰凉的手指梳理我的头发,她的辫子垂到我腰间,和我的头发缠在一起。有次我惊醒时,发现自己的头发竟比睡前长了半寸,发梢还沾着几根灰白色的发丝。
奶奶把辟邪符缝进我的衣领:“你大姑死后,村里每隔十年就会丢辫子。那年你爸看见她在井边梳头,第二天就大病一场……”她没说完,院子里的狗突然狂吠,我看见墙头上闪过道蓝布衫的衣角,还有那根垂到地上的长辫子。
小慧的葬礼在暴雨中举行。她被发现死在竹林里,手里攥着自己的辫子,脖子上有圈辫子勒出的红痕。我摸着口袋里的银铃铛,铃铛内侧刻着“张桂兰”三个字——那是大姑的名字。
深夜,我带着手电筒钻进竹林。月光被竹叶切割成碎银,照见泥地上有新鲜的脚印,脚尖向内,像是小脚女人的步态。尽头处有座荒废的土地庙,庙门虚掩,里面供着个辫子扎成的人偶,人偶身上穿着蓝布衫,正是我在竹林看见的那件。
人偶的辫子上系着十几枚银铃铛,每枚铃铛上都刻着名字,我认出了小慧的,还有村里其他失踪辫子的姑娘的。庙墙内侧用炭笔写着字:“辫子续魂,童女为引”,落款是1943年,正是大姑出生的年份。
身后突然响起铃铛声,我转身看见奶奶站在阴影里,手里拿着根红绳:“桂兰等了三十年了,她就想要个伴……”奶奶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得极长,垂到膝盖,发梢滴着黑水,那味道我曾在大姑的辫子上闻到过。
“当年为了冲喜,你爷爷把她的辫子卖给了土地庙……”奶奶慢慢靠近,她的脸在月光下变得青白,五官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两根长长的辫子,“现在该你了,你的辫子比桂兰的还黑……”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土地庙里,头发被剃得精光,头皮上缠着渗血的布条。奶奶坐在我面前,手里拿着大姑的辫子,正在往我头上缠:“别怕,桂兰会把她的辫子分给你……”
庙外传来脚步声,是父亲带着村民们来了。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奶奶的脸,她突然尖叫着扑向父亲,露出嘴里尖利的牙齿:“还我辫子!”父亲后退时撞翻了供桌,人偶的辫子散落一地,每根发丝都在蠕动,像无数条黑色的虫子。
奶奶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嘴里还在念叨着“辫子、桂兰”。我摸着光溜溜的头皮,发现后颈有块指甲盖大小的伤疤,形状极像辫子的绳结。村里的老人说,那是“辫魂”留下的记号,每隔十年就会回来找新的宿主。
现在,我戴着假发生活,但每晚都会听见梳头声从床底传来。有次我偷偷掀开床垫,看见大姑的辫子躺在灰尘里,银铃铛上多了个新名字——我的名字。假发的发丝间,偶尔会露出几根灰白的长发,发梢系着褪色的红绳,轻轻晃动,发出“叮铃”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耳边说:“该梳头了……”
窗外,故乡的竹林在夜风里沙沙作响,那声音听起来,多像有人在永不停息地梳理着长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