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秋分,我攥着皱巴巴的诊断书站在市三院后门。尿毒症晚期的母亲需要换肾,中介说后勤科夜班月薪八千,只要肯值太平间,随时入职。老陈头把钥匙拍在我掌心时,黄铜钥匙链上的桃核硌得生疼。他袖口露出半截刺青,褪色的青蛇盘着骷髅头,蛇信子正舔着“忍”字。“晚上别喝走廊尽头的热水,听见有人敲停尸柜,就当是风声。”他压低的东北口音带着颤音,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缺了半截,断面结着暗红色的痂。
凌晨一点十七分,我坐在值班室啃冷馒头。荧光灯管发出电流嗡鸣,墙皮剥落处露出泛黄的“死者为大”标语。太平间走廊长47步,尽头是带密码锁的停尸间,冰柜编号从101到319。第一声高跟鞋响传来时,我以为是错觉。哒、哒、哒,节奏均匀得像机械钟摆,鞋跟似乎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回音带着潮湿的闷响。蓝布帘突然被掀起道缝。穿病号服的女人侧身挤进来,蓝白条纹衫左胸洇着暗红,布料下隐约可见蠕动的肿块。她没看我,直奔走廊尽头的开水间,不锈钢暖瓶撞上水龙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您家属是...”我站起来时,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尖响。女人转身的瞬间,我看见她右脸覆盖着沥青般的结痂,左眼完好却没有瞳孔,漆黑的眼仁里映着我惊恐的脸。暖瓶“砰”地炸开,滚水在地面腾起白雾。我后退时撞翻了酒精桶,再抬头,蓝布帘纹丝不动,只有消毒水混着铁锈的气味愈发浓烈。
第五夜,暴雨砸在屋顶像有人在掀瓦。我盯着墙上的挂钟,秒针走过12点的瞬间,第三排冰柜突然传来“咔嗒”轻响。307号柜的锁芯在转动。铜钥匙插入时,冰层摩擦声让后颈泛起鸡皮疙瘩。抽屉拉开三十公分,腐肉混着中药的气味扑面而来,红布包裹的坛子上,朱砂“镇”字已渗成紫色,布角露出半片指甲盖大小的胎盘,表面还粘着未脱落的脐带。雷声炸响的刹那,我看见坛口垂着几缕长发,发质油润得不像死人。当晚梦见自己躺在解剖台,老陈头穿着绿色手术服,手术刀在我腹部游走。“第三排的柜子十年没开过,”他切开我肚皮时,里面滚出七个用脐带捆扎的胎盘,每个胎盘都嵌着枚带血的指甲,“林护士说,胎盘要凑齐九个,她的孩子才能长全手脚。”我惊醒时,发现右手攥着团湿发,黑色长发间缠着几根白色的,带着浓重的福尔马林味。
档案室的霉味让人鼻塞。王姐戴着老花镜翻病历,金戒指在“林小薇”三个字上敲出脆响:“2002年产科医疗事故,你查这个干啥?”她涂着红指甲的手指划过“催产素误注”的记录,突然压低声音,“听说那孕妇肚子炸开时,肠子挂在输液架上,胎儿的手还攥着脐带...”病历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照片:穿护士服的女孩抱着绒毛玩具,嘴角梨涡清晰,左腕戴着红绳,绳上串着和老陈头那枚相似的桃核。“后来呢?”我盯着照片背景里的停尸间蓝布帘,帘子上有块污渍形状像张开的手掌。王姐合上档案夹:“林小薇疯了呗,天天在太平间给空气打针,说要给她的孩子补营养。有天值夜班突然失踪,监控拍到她走进停尸间,再也没出来...”她突然皱眉看向我身后,“你脖子怎么回事?”我摸向颈侧,触感像被指甲抓过的凹痕,三道血印子正在渗血,形状竟和昨晚攥着的白发弧度吻合。
老陈头闯进来时,我正在用酒精擦拭307号柜。他浑身湿透,雨衣下露出的皮肤青黑如尸,脖子上的指痕呈紫黑色,正是女人腐烂手掌的形状。“你动了坛子!那是她用自己的胎盘封的煞!十六年前我替科长顶罪,把催产素换成氯化钾的是他,可林小薇只认我这双手...”停尸间的灯开始频闪,蓝布帘被无形的风吹得猎猎作响。老陈头突然卡住自己脖子,声音从喉管挤出来:“看...看他口袋...”科长的工作证掉在脚边,夹层里露出半张照片:2002年的庆功宴,他搂着穿病号服的女人——正是监控里消失的林小薇。女人手里举着注射器,针头正扎进自己手腕,笑容甜美得像在拍结婚照。“其实她早就知道换了药,”老陈头的舌头吐出嘴角,眼球凸得像要掉出来,“她故意把胎盘留在坛子里,就等着凑够九个替死鬼...”我后退时踩碎了什么东西,低头看见满地桃核碎块,每块核仁里都嵌着片指甲,指甲上还留着未干的红色指甲油——和王姐涂的颜色一模一样。
秋分夜,我在值班室摆开从老家带来的供桌。根据太姥姥留下的《镇邪谱》,需用黑狗血、糯米、往生钱布下“五弊三缺阵”。科长堵在门口时,我正把第七个胎盘放进铜盆,那些浸过福尔马林的组织突然蠕动起来,表面浮现出细密的绒毛。“你以为烧了这些就能走?”他解开领带,露出锁骨下方的手术疤痕,“当年林小薇说要给孩子攒胎盘,我帮她弄了八个,差一个就能凑齐‘九宫回阳’...你猜猜,最后一个该用谁的?”停尸间传来金属碰撞声,307号柜缓缓打开。穿病号服的女人抱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走出,婴儿的手指正抠进她腹部的伤口,那里露出半截带血的脐带,末端系着科长的工作证。“吴师傅,该换药了。上次你给我的不够新鲜,这次要活的...”我抓起桃木剑劈向铜盆,火焰突然暴涨,照亮了停尸间墙上的血字:“第八个胎盘已到,还差一个——”科长的惨叫声从身后传来,我转身时看见无数只手从冰柜伸出,病号服上的编号都是307。最前面的手戴着红绳,绳上的桃核裂开两半,露出里面蜷缩的婴儿手指。
现在我坐在307号柜里,透过通风孔看新来的夜班。他握着老陈头留下的钥匙,钥匙链上的桃核崭新发亮。我的指甲抠进掌心,数着他走向开水间的脚步声——哒、哒、哒,和十六年前林小薇走向手术台的节奏一模一样。科长躺在我隔壁的柜子里,他的胎盘已经晒干,成为婴儿的新襁褓。走廊尽头的蓝布帘后,老陈头正在给王姐化妆,她的指甲终于涂上了喜欢的红色,只是这次用的不是甲油,而是新鲜的人血。当新人惊恐的叫声响起时,我摸向腹部鼓起的肿块。里面有个小东西在动,医生说那是胎盘异常增生,但我知道,那是林小薇的孩子在长第十根手指。
如果你在医院听见婴儿哭声,千万别去太平间找。那些在冰柜里拍打金属的声音,不是风,是九个胎盘在数自己的手指——一、二、三...还差一个,就够凑成完整的人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