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在雪地上碾出两道深痕时,我终于看清了村口的老槐树。树干上贴着褪色的红喜字,被北风撕成条状,像极了小时候见过的阴婚帖。
“姑娘,到地方了。”司机老李头敲了敲车顶,哈出的白气在车窗上结了层霜,“你婶子说你要回祖屋住?那老房子十年没生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攥着行李箱把手的手紧了紧,掌心的汗把车票洇出褶皱。三天前收到的那封黄纸信还在包里,信上用朱砂写着“长孙归乡,阴婚待娶”,落款是早已去世的爷爷。信纸边缘沾着黑色碎屑,像是烧过的纸灰和……人的指甲粉。
祖屋的木门挂着把生锈的铁锁,锁芯里插着半根红绳,绳头系着枚铜钱,正是爷爷下葬时含在嘴里的那枚。推开门,土炕上摆着半碗冻僵的饺子,饺子皮上印着暗红色的指印,五根手指的形状清晰可见,像是有人刚用鲜血按上去的。
灶台上的酸菜缸裂了道缝,里面冻着半缸发黑的酸菜,酸菜叶间夹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爷爷穿着对襟褂子,旁边站着个穿红棉袄的女子,脸被划得稀烂,只露出半只带疤的眼睛——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奶奶,听村里老人说,她在爷爷娶亲当晚就吊死在老槐树上。
第一晚住在祖屋,我被房梁的吱呀声惊醒。月光从破窗纸漏进来,照见炕沿坐着个穿红棉袄的影子,她的头发垂到地上,正用指甲抠着炕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谁?”我抓起枕边的手电筒,光束扫过墙面时,看见用鲜血写着的“娶我”二字,字迹还在往下滴着血珠。红棉袄的影子缓缓转头,露出半张腐烂的脸,嘴角裂开的伤口里爬着黑色的虫子,正是照片里的奶奶。
我尖叫着滚到地上,手电筒滚进灶膛,照亮了里面堆积的黄纸——全是阴婚帖,每张帖子上都贴着我的照片,新郎栏写着“陈青山”,那是爷爷的名字。
后半夜我躲在柴火垛里发抖,听见苞米仓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扒开结冰的稻草,仓里堆着几口黑漆棺材,最上面那口的棺盖开着条缝,里面躺着具穿着新郎服的骷髅,胸前别着朵枯萎的红玫瑰,手腕上系着和我行李箱同款的红绳。
“大侄女,咋在这儿冻着?”王大爷的烟袋锅突然在黑暗中亮起,他咳嗽着蹲下来,“你爷爷走前交代过,这仓里的东西碰不得。”他用烟袋指指骷髅的红玫瑰,“那是你奶上吊前折的,说是要等阴婚那天戴。”
第七天清晨,我在井台边发现了绣花鞋。
那是双红缎子鞋,鞋面上绣着并蒂莲,鞋底用金线绣着“百年好合”,却在鞋尖处沾着暗红的污渍,像是干了的血迹。我想起村里的传说:上吊自尽的人若没穿完婚鞋,就会在井底等着替死鬼。
“妮儿,离那井远点!”张婶挑着水桶路过,脸色煞白,“你奶的尸身当年就是从这井里捞上来的,捞上来时手里攥着半只鞋,另一只……”她突然噤声,低头盯着我手里的红鞋,水桶里的水泛起涟漪,映出井壁上晃动的人影。
深夜,我被“扑通”声惊醒。趴在窗口望去,月光下有个穿红棉袄的身影站在井边,正把一只绣花鞋扔进井里。我抓起手电筒冲出去,却见井台上摆着双成对的红鞋,鞋尖齐齐指向祖屋的方向。
井水里浮着张黄纸,捞上来一看,竟是张阴婚喜帖,新郎新娘栏分别盖着爷爷和奶奶的指印,日期是三天后的冬至。喜帖背面用指甲刻着:“子时三刻,槐树下等你。”
冬至前夜,村里突然刮起白毛风。
我躲在土炕上,听着狂风拍打窗纸的声音,像极了有人在外面抓挠。墙上的挂钟指向子时,窗外突然亮起灯笼光,八个穿孝服的人抬着顶红轿子,停在老槐树下。轿帘掀开的瞬间,我看见里面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穿着新郎服的爷爷的骷髅,他的手里攥着张泛黄的婚书,上面盖着奶奶的血手印。
“青山,新娘子来了。”穿红棉袄的奶奶从树后走出,腐烂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手里捧着个红盖头。老槐树的枝干突然缠住我的脚踝,把我往树下拖,雪地上留下五道深深的血痕。
千钧一发之际,王大爷砸开了院门,手里举着杆猎枪,枪管上缠着辟邪的红布条:“陈家人的阴婚,这辈子都作数!”他扣动扳机,枪响惊飞了树上的乌鸦,奶奶的影子发出刺耳的尖叫,化作无数黑蝶钻进槐树洞里。
“你奶当年是被你爷爷逼婚才上吊的。”王大爷吐了口带血的痰,他的左脸有道爪痕,像是被指甲抓的,“那阴婚帖是你爷爷死前写的,他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奶,想下去赔罪,却拉着你当替身。”
槐树洞里掉出个铁盒,里面装着奶奶的另一只绣花鞋,鞋里塞着封遗书,字迹被泪水晕开:“青山,我恨你,就算做鬼也要缠着你……”遗书的落款日期,正是爷爷续弦的日子。
天亮后,我烧了所有的阴婚帖,老槐树的树洞突然渗出鲜血,在雪地上画出巨大的“休”字。王大爷说,这是奶奶的阴魂散了,可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离开村子那天,我在大巴车上看见老槐树旁站着两个影子,一个穿红棉袄,一个穿对襟褂,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老李头踩下油门的瞬间,我听见车窗上有指甲抓挠的声音,转头望去,玻璃上凝着层白霜,霜花组成了“百年好合”的字样。
三个月后,我在城里收到个匿名快递,打开是口小巧的黑漆棺材,里面躺着穿着婚服的布偶,新郎新娘分别绣着我和爷爷的名字。棺材里还有张黄纸,上面写着:“阴婚已成,长孙代嫁,陈家香火,永不断绝。”
现在,每当深夜听见房梁吱呀作响,我都会看见炕沿坐着个穿红棉袄的影子,她正用指甲抠着炕席,一下,两下,像是在数着阴婚的日子。而我的行李箱红绳上,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痕,裂痕里露出半枚带血的指甲,和奶奶的绣花鞋尖的污渍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