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愤怒的将桌子上的公文全部推倒在地,用手指着来人歇斯底里的喊道:“你在骗朕,对不对?这可是死罪?”
来人穿着蓝白汉服,两只手背在身后,眼神中藏着一股深邃的感觉,整个人显得有些慵懒。
“满城尽是如此般的传言,陛下又何必自欺欺人呢?”玄微子笑了笑,手中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如若陛下不肯相信,就自己去问她好了,只是不知道陛下知道真相以后,会怎么做呢?”玄微子说完后便起身离开了。
他压住了心中的怒火,很快便使自己冷静了下来,关于她是神族之人的传言,便是从那次他从紫霄殿将她救出后,紫霄殿中传出的,先不说传出之人是何用意,就论消息的可靠性,为何天庭的人不杀她,而是将她关在紫霄殿?
他来到了她面前,只想听一个解释。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一个人抱着剑靠在窗户旁看着不断落下的樱花。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你陪我完成后,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她扭过头看向他,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期待之意。
他本来面对她就心软,思绪混乱之下答应了她。
原来她对他最后一个请求,便是想一起出去走一走,仅此而已。
糖画摊子前,她捏着竹签转了三圈,琥珀色的糖浆淋成歪扭的兔子。
他掏铜钱的手顿了顿:“你不会没吃过这个吧?”
“我自幼便留在神族中,修习剑道和统兵术,长老们从不许我接触其他事物。”她戳破兔子耳朵,“我曾经偷偷溜出去想要学习其他上神的术法,却被拖回去罚跪三日。”
人群挤过来时,他虚揽住她肩头。
她突然抓起个拨浪鼓摇晃:“像不像你们出征敲的那个大鼓?”鼓面画着胖娃娃,她指尖摩挲过颜料龟裂处,看着那些拿着拨浪鼓的小孩子,突然自嘲道,“我从来没这么玩过。”
他突然感到有些无比心痛,痛到他有些不忍去戳破属于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
卖花阿婆往她鬓角插了朵野菊。
她对着铜盆水面照了又照,忽然说:“那年我奉命剿灭北海鲛人族,回程时看到凡间渔女在给女儿梳头,用的就是这种野菊花。\"
“有些事我们可以商量商量……”
“不,我在凡间已经待的够久了,我不能丢下我的族人们,这最后的时刻,我们不说这些好吗?”
两个人并排向前面走去,走的很慢。
他掰开烤栗子递过去:“留下吧。朕把东郊猎场改成神族别院,你大可以把……”
“我族每年都会有大量的人去天庭任职,甚至和天庭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咬破栗子壳,“每任枫月上神继位,都会要每个族人从指尖滴出的一滴血,以此表明誓死守护族人的决心。”
她突然拽住个乱窜的稚童,把糖画塞进娃娃手里,“慢些跑,小心摔倒哦。”
他愣住了,他很少见过她这么温柔的模样。
暮色漫过青石巷,她停在水井旁。
辘轳绞上来半桶碎月影:“那年我机缘巧合下碰巧救过一个人族孩童,他说要请我吃她娘亲做的糕点。”
她施法将水泼向斑驳土墙,“后来天庭降罚,理由只是不敬神明,便把整个村子沉进弱水——我捞了三天三夜,只捞到他身上的半片衣角。”
他解下玉佩要系她腰间,被她按住手:“折落分别的枝与叶,永远不会再沐浴同一束阳光。”
巷尾飘来炊烟,她忽然笑起来,“如若我不是枫月上神,你不是中梁皇帝,我们有没有机会一起一览这大好河山呢?\"
打更人敲着梆子经过。
她将剪下的一丝发梢塞进他掌心:“如果我们还有再次重逢的那天,我们再郑重的说一声保重吧。”
她退进阴影里,发间野菊被夜风吹散,“到那时,你我就是战场上最先刺穿对方心口的——”
花瓣落在梁沐云靴尖,碎成星星点点的黄。
他愣了好久,只能对着空巷喃喃:“到底谁会是另开新叶的枝,谁又是坠落渐黄的叶?”
更深露重,卖花阿婆的竹篮里,那朵被人摩挲过度的野菊正缓缓蜷缩起花瓣。
天庭和伐天大军大战一触即发,两方人都憋着一股劲,这期间,虽然也爆发了几股冲突,但规模都不大。
他时常站在城头,总会想她此刻在做些什么呢?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当他喊出“宁可战死云巅化作风雷,也绝不在他们施舍的牢笼里跪着长生!”的时候,双方大战便不可避免了,饱受天庭压迫的妖界也终于加入了他们的阵营,他们的妖王犬煞将更是要拿下南天门给他当见面礼。
神族仍然是坚定不移的和天庭捆绑在了一起,但连番交战的几次战斗中,他却没能看到她的身影。
她怎么了?被禁足了?还是?
他不敢往下想了,只能带领人族修士抓紧时间往前冲,势要将天庭推翻。
伐天大军气势高涨,尽管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失也颇为惨重,但总算还是消灭了天庭的有生力量,就连神族派出来协助的战士都没能活着回去。
稍微有点眼色的人都看的出来,天庭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收到手下人送过来的一把剑,他只是看了一眼,就险些跌倒在地,这分明是她的佩剑!
来人说她被天庭和神族关在天山之巅,马上就要被天雷轰杀,他几乎是失去理智般的冲了出去。
然而等他带着两把剑来到天山之巅,却才发现这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见他被整个天庭围住,为首所来捉拿他的张淮意更是觉得胜券在握,忍不住道出了他们的阴谋。
原来她实在不忍同胞白白死去,又不忍和他交战,权衡良久,和族中长老商量后决定和他讲和,她拿出了自己的佩剑作为信物以明其志,本想送往他的营帐中,却不料被天庭的人发现,杀掉送信之人截下佩剑设计将他骗来此。
“让本座再来告诉你吧,我们已经将信息透露给了你手下那些激进的主战派,在配合我们的人,放下武器的神族无疑是待宰的羔羊,可这是他们活该,谁让他们要背叛天庭?这就是下场。”
他被震惊的险些拿不住剑,就连轰过来的光束他都没有注意到。
他的大脑简直已经一片空白了,完全无法反应过来了。
这么说,是自己无形中害了她?
不行,我一定要赶回去!
他爆发出所有潜能,两把宝剑发出天地般的一击,活生生从天庭的包围圈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心急如焚的赶往神族的聚集地。
一定不要出事啊。
可是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当他赶到时,早就放下武器的神族被杀的鸡犬不留,他发疯似的到处寻找她的身影,周围是无数正在打扫战场的人族修士,他们完全搞不懂他们的盟主突然怎么了。
他拽住一个白胡子老头的衣服,“为什么不等我的命令!为什么!难道你们不知道他们已经投降了吗?”
那人虽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但还是赶紧回答道:“盟主,这可是绝佳的好机会啊……”
“滚……”他歇斯底里的将那人踢开,转身就要去寻找她,他幻想,她可不会那么容易死。
玄微子走上前,低声说道,“跟我过来,不过,你可要挺住了。”
他全身上下就像被电击了一样,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他跟着玄微子来到一片残壁断垣之地,一个女人抱着她满身是血的身体痛哭。
“你们把我的族人都杀光了,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干脆把我也杀了吧。”那女人满脸恨意的望着两人。
玄微子无奈的摆了摆双手,“当我意识到这是个圈套的时候,根本来不及了,林姑娘,要不是我救下你,那帮人说不定把你也杀了,作为神族唯一的血脉,你可不要辜负我的期望,继续活下去啊。”
女人冷笑了几声,用衣角擦了擦眼眶的眼泪,“放心,我雪羽上神没那么傻,至少不会像枫月上神这么傻,居然动情相信了一个人族皇帝,简直可笑至极。”
雪羽上神又望向他:“那个人就是你吧,你想知道她最后说了什么吗?”雪羽上神看到了他手中握着枫月上神的佩剑,又增添了几分恨意。
“她说,她恨你,如果有来世,她一定要把你这个骗她的人碎尸万段。”
他早已经麻木,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的黑发散乱的落在血泊里,他蹲下身时,抬手一道法术便使她头发上的血迹消失。
她两眼紧闭,和他第一次在芦苇荡捡到她时一样,只是再不会突然睁眼用剑抵他喉咙。
“让让。”他扯下披风裹住尸体,雪羽上神指甲抠进他手腕:“我是修炼医疗之道的神明,你告诉我,她全身上下除了被锁灵塔压制下受的新伤,还有好几处旧伤哪来的……”
他轻轻的用指尖触碰了她的脸庞。发梢扫过他虎口旧疤时,仿佛又回到并肩作战归来的雨夜,她边骂边给他包扎,发丝垂在伤处挠得发痒。
“盟主!前线急报……”
传令修士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正用袖口擦她脸上的血渍,擦到第三下才发觉那原来是从他心口渗出来滴在她脸上的。
极光月影剑的剑柄硌着掌心,他忽然想起去年某天的晚上,这女人用笔在纸上画了个歪嘴小人。
玄微子拦住要上前的修士:“让他走。”
他打横抱起尸体时,从她袖中掉出半块硬糖。此刻糖渣混着血水黏在衣襟上,像泼洒的朱砂。
山道积雪被踩出深坑,怀里的身躯正在变冷。
夜风卷起未烧尽的战旗,修士们远远望见他们的盟主独自抱着尸体在雪地里不肯离去。
她的黑发垂落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像把斩断月光的剑。
他忽然低头数她睫毛,数到他都忘记了第几根时,喉间发出声困兽般的呜咽。
更深露重,天玄剑和极光月影剑被遗落在崖边。
剑柄缠着的发丝随风飘向深谷,与三百里外营帐中将熄的炭火,同时坠入永恒的黑暗。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也终于想清楚了,那股一直盘踞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情感。
我喜欢的姑娘啊,她眉如远山,所有浩然天下好看的山,好看的水,加起来都不如她好看,可是比最好看更好看的她,是我在看她的时候,她假装不知道的时候,侧着脸 ,睫毛微颤的模样。
往事如过往云烟,像潮水一样冲击着他的思绪,他终于痛苦的意识到,失去一个人的时候,最痛苦的不是失去她的那一刻,而是想起她曾经的每一刻。
所以,这短暂的陪伴到底是命运的赏赐还是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