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火,还没完全熄。
焦黑的木头,还冒着缕缕的黑烟,那股子焦糊味,混着血腥气,熏得人直犯恶心。
许青山站在院子当间,脚底下,是黏糊糊的,被血浸透的泥土。
汉子们在默默地收拾着残局,把自家弟兄的尸首,一具具地抬到一块干净的空地上,拿破旧的衣衫盖着。然后不停地从鱼塘里打水,开始救火。
其余的汉子们,有的在默默地给同伴的尸首收敛,有的则红着眼睛,一遍遍地擦拭着手里的钢刀,刀刃上还带着豁口。那股子压抑的,要找人拼命的狠劲,在整个院子里头弥漫。
一桶桶水被泼在了燃气的火苗上,现场救火的人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王虎跪在他弟弟王熊那具早已冰冷的尸首旁,没哭,也没说话。
他只是用手,一遍遍地,把他弟弟脸上和身上的血污,擦干净。
他想替弟弟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试了好几次,都滑开了。他那壮硕的身板,抖得跟那风中的落叶一样。
许青山看了王虎一眼,眼中同样是充满了狠劲儿。
随后,他又走到王豹跟前,王豹伤得最重,肩上那根箭还戳着,人已经昏死过去,气若游丝。
“去,把我屋里那瓶最好的伤药拿来!再烧一锅滚水,把剪子都给我煮了!”
他对着旁边一个还算机灵的护卫吼了一声。
很快,东西都备齐了。
许青山屏退旁人,亲自用剪子,小心翼翼地剪开王豹肩头那血肉模糊的衣甲。
他又咬着牙,一手按住王豹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那根箭杆。许青山能感觉到,箭头上的倒钩,死死地挂住了皮肉和筋骨。他不敢大意,让两个汉子死死按住王豹,他自个儿则把心一横,猛地发力。
“噗嗤”一声,一股子黑血,跟着那带钩的箭头,就喷了出来。
许青山面无表情,将那金疮药,不要钱似的,大把大把地按在了那血窟窿上。
忙活了半个时辰,才算是把王豹这条命,从鬼门关前头,给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看着那些个或悲或怒,或茫然的汉子们。
他让李黑风,把从匪徒身上搜刮来的,还有他自个儿掏出来的,总共三百多两的银子,都堆在了桌上。
“战死的弟兄,每家,五十两抚恤。他们的妻儿老小,从今往后,我许青山养了。”
“受伤的,每人十两汤药费,活计都先停了,好生把这身子骨养好。”
他没说什么大话,可那一句句砸在地上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银子和承诺。
一个抱着娃的妇人,是战死的一个护卫的婆娘,她走上前来,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话也说不囫囵,就是不住地磕头。
“多谢...多谢公子爷...”
许青山把她扶起来。
“嫂子放心,以后我许青山在一天,就饿不着你们娘俩一天。”
底下那些汉子们,看着那堆白花花的银子,又瞅了瞅许青山那张黑得跟锅底似的脸,一个个都红了眼圈,把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当天夜里,许家那间被烧得半毁的堂屋里,点了七八盏油灯。
许青山坐在主位,李黑风,王虎,还有那三个钱府来的老兵教头,分坐两旁。
王虎那张脸,在灯火下,瞧着跟块石头似的,一言不发。
还是李黑风先开了口,他那声音,跟那砂纸似的,又糙又哑。
“公子,这口气,咱不能就这么咽下去!那张天河跟李文靖两个杂碎,敢这么算计咱们,不把他俩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俺李黑风往后也没脸再在石老山待着!”
他一拍桌子。
“您下令吧!俺明儿个就带上虎贲军的弟兄,杀进青石镇,先把那姓李的酸秀才给剁了,再去抄了那姓张的家!”
“胡闹!”
一个老兵教头立马就站了起来,他摇着头。
“李头领,万万不可冲动!那张天河是没了官职,可他经营多年,在镇上盘根错节。他那姻亲周县丞还在位!咱们要是私下杀人,周县丞就有足够的理由,请动县太爷,发兵围剿我们,到那时,我们就是占着理也说不清,成了真正的反贼!”
王虎那双红眼珠子,瞪着那老兵教头。
“我弟弟就这么白死了?!等官府给咱们做主?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我不管什么反贼不反贼,谁杀我兄弟,我杀谁全家!”
堂屋里头,一下子就吵了起来。
一拨人,主张快刀斩乱麻,直接用拳头说话。
另一拨人,则顾虑重重,觉得得从长计议。
许青山一直没说话,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听着。
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他才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屋里头,立马就没了声。
他看着众人,缓缓开口。
“杀,肯定是要杀的。”
“可就这么杀过去,是莽夫所为,不是咱们该干的事。”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那地图,还是他凭着记忆,亲手画的。
“从明天起,分两路走。”
他指着地图上的青石镇。
“我,亲自去一趟青石镇。不过不是去打杀,是去钱府。”
“我会把下山虎的口供,还有那些物证,都交给钱家。他们是生意人,晓得怎么用这些东西,到时候让县太-爷治他的罪,而且一定要治死罪!”
他又指向青石镇外围那片连绵的山林。
“李黑风,王虎。”
“在!”两人齐声应道。
“你们俩,领着休整好的虎贲军,还有一连的弟兄,以进山拉练清剿残匪的名头,给我进驻到这片山里。不用你们攻城,也不用你们露面。”
“你们要做的,就是在山头,给我把篝火点得旺旺的,把操练的号子,给我吹得响响的。我要让整个青石镇的人,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瞅见咱们的火光,一闭眼,就能听见咱们的号声。”
“我要让那张天河和李文靖,吃不香,睡不着。让他们晓得,我许青山的刀,就悬在他们脖子后头,随时都能落下来。”
一番话说完,屋里头那几个先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汉子,都愣住了。
李黑风那张黑脸,先是愣,随即就透出光来,他一拍大腿。
“高!公子这招,叫兵不血刃!”
那几个老兵教头,也是缓缓点头,眼神里全是佩服。他们带了一辈子兵,想的都是沙场上的输赢,却没想过,这仗,还能这么打。
他们看着许青山,那眼神里,只剩下了一个字。
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