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吃坊的内堂里,豹爷盯着桌上那三颗六,脸上的肉不住抽动
他瞅着王虎那柄还架在脖子上的刀,喉结滚动,声音沙哑。
“我认栽。放人。”
许青山对着王虎,略微偏了偏头。
王虎手里的刀,这才从豹爷的脖子上挪开,却没归鞘。
豹爷挥了挥手,他身后一个管事的,哈着腰就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一个衣衫破旧的妇人,领着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被带了进来。妇人那双手,被水泡得通红,可那双眼睛,却还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年轻人一见这阵仗,腿肚子先软,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
“好汉饶命,钱我一定还,一定还!”
许青山没理他,他只是走到那妇人跟前,一拱手。
“张大家,我乃黄果村许青山。今日前来,是想请大家,去我石老山,当个教习的师傅,不知大家,可愿赏光?”
张巧手愣了半天,才回过神。她瞅着眼前这个瞧着年轻,眼神却深不见底的年轻人,又瞅了瞅旁边那个铁塔似的,杀气腾腾的王虎,还有那满屋子不敢动弹的赌场打手。
她那颗早就死了的心,竟是莫名的,跳了一下。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对着许青山,深深地,福了一福。那身子,有些颤抖,却站得笔直。
“只要能让我这老婆子,和我这不争气的儿子有口饱饭吃,恩公让我做什么,便做什么。”
许青山又把那袋子早就备好的银子,放到她手里。
“这是五十两安家费。还有那五十两赌债,也一并销了。”
他不再看豹爷,只是对着张巧手母子。
“咱们走。”
他领着张巧手母子,还有王虎,就这么着,在通吃坊几十号打手那复杂又敬畏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地,往外头走。
那几十个打手,自动的,给他们让开了一条道。
豹爷就那么站着,瞅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那双三角眼里,全是阴狠。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对着许青山的背影,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这位小哥,咱们后会有期。”
许青山没回头,也没停步。
他们寻了家僻静的客栈,要了两间下房。
许青山让王虎去外头守着,他自个儿,则让店家烧了热水,又买了些干净的衣裳和清淡的饭食。
张巧手母子俩,先是狼吞虎咽地吃了顿热乎的饱饭,又洗去了一身的污秽。等换上那干净柔软的棉布衣裳,那人才算是有了点活气。
屋里头,许青山把石老山如今的情形,还有那纺织工坊遇到的难题,都一五一十的,跟张巧手说了。
他没瞒着,也没夸大,就把那几样纺出来的,带着瑕疵的次品棉线,和那块织得有些粗糙的棉布,都摆在了她面前。
张巧手听完,没说话。
她只是拿起那几根粗细不均的棉线,在手指间,轻轻地捻了捻,又凑到油灯底下,仔仔细细地瞅。
她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浑浊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有了光。那是一种手艺人,瞅见了绝世好料时,才有的光。
“恩公,这线,之所以不好,不是妇人们手笨,也不是这机括不成。”
她指着那棉线,那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透着股子说不出的,笃定和自信。
“是这棉花,在纺之前,少了一道最要紧的工序。”
“什么工序?”许青山追问。
“弹。”
张巧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上好的棉,得先用那弹弓,反复地弹上七八遍,把里头的纤维,都给弹得松散,均匀。如此一来,那棉絮,才能真正地‘活’过来。纺出来的线,才能又细又韧,织出来的布,也才能又软又密,不起疙瘩。”
她又拿起那几张瞧着就古怪的纺车图纸,瞅了半天。
“这机括,是好东西。老婆子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精巧的玩意儿。可它,还是有改进的地方。”
她指着图纸上那个巨大的飞轮。
“这轮子,太大,也太沉。妇人家力气小,摇起来费劲。要是能把它,改得再小些,再轻省些,让它转得更快,那这纺线的速度,便能再快上一倍不止。”
她又指着那个小小的锭子。
“还有这个,太少了。老婆子我以前听南边的师傅说过,有一种水力大纺车,一台机子,能同时带动几十个锭子。咱们这儿虽没那等大河,可要是法子得当,把这机括改改,让一台纺车,同时纺出三五根线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许青山听完,那心里头,跟那拨开云雾见了青天似的,一下子就豁然开朗。
他晓得,这五十两银子,花得,太值了!这张巧手,是他捡到的,真正的宝贝!
他又瞅了一眼旁边那个一直缩着脖子,不敢出声的年轻人,张大宝。
“至于你,”
他指着那年轻人,那声音,冷了下来,“你欠下的那五十两赌债,我替你还。可这钱,不是白给的。你娘的命,也是我从赌场里赎回来的。从今天起,你,就跟着你娘,去我石老山。”
“不过,不是去当少爷,是去当苦力。什么时候,把你欠下的这五十两银-子,用你自个儿的力气给我挣回来,什么时候,你才算是个真正的人。你要是敢再偷奸耍滑,或是动什么歪心思...”
他没再往下说,可那眼神,却让张大宝浑身一抖,把头点得跟捣蒜似的。
当晚,许青山便让王虎,连夜护送着张巧手母子,赶往石老山。他给了王虎一封信,让秦若雪和李黑风,务必以最高规格,安顿好这位新来的教习总师傅。
他自个儿,则独自一人,留在了这暗流涌动的云州府。
他心里头清楚,那通吃坊的豹爷,绝不会善罢甘休。他那背后,定然还有旁人。
第二天,他依旧是那副寻常乡下小子的打扮,在云州府里,最是热闹的几条街上,不紧不慢地转悠。
他没去别处,专往那些个卖古玩字画,或是奇珍异宝的铺子里头钻。
他在一家瞧着就有些年头的古董铺子里,瞅见了一个让他有些意外的人。
那个曾经在青石镇,被他削掉了一只耳朵的,张天养。
他如今,竟是换了一身最是华贵的锦衣,那只没了的耳朵,也用一片金叶子给遮着,身边还跟了七八个瞧着就不好惹的彪形大汉,那派头,比先前在青石镇,还要足上几分。
他正把玩着手里一件瞧着就价值不菲的玉器,跟那铺子的掌柜,讨价还价。
许青山没动声色,他只是在铺子另一头,拿起个不起眼的陶罐,假装端详。
他那耳朵,却把张天养和那掌柜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晓得,这张天养,是攀上了新的高枝。
而他,也找到了,留在这云州府的,新的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