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府,客栈。
许青山将王虎和张巧手母子送走,屋子里一下子就空了下来。
他没急着出去,只是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瞅着底下街面上那些个来来往往,为生计奔波的人。
王虎他们走大路,回石老山,快马加鞭,也得两三天的工夫。他自个儿留在云州府,就像一颗扔进水里的小石子,瞧着不起眼,却能探探这潭水的深浅。
那个张天养,断了一只耳朵,不仅没死,反倒比以前更体面。他身边那几个护卫,步子稳,眼神也沉,一瞅就不是寻常街面上的混混,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里头,专门养着的打手。
这背后,要是没人撑腰,绝不可能。
许青山在窗边站了一炷香的工夫,心里头那盘棋,也渐渐清晰。
他下了楼,跟店家要了间最是不起眼的后院柴房,说是自个儿住不惯楼上,就爱闻那股子柴火味。
店家瞅着他那身打扮,倒也没起疑,收了钱,便由他去了。
进了柴房,他没点灯。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竹子做的哨子,学着那山里头布谷鸟的叫声,不轻不重地,吹了三声。那调子,七拐八弯的,外人听着,只当是哪个顽童在胡闹。
他吹完,便又回到屋里,盘腿坐在那张硬邦邦的板床上,闭着眼,养着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柴房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头,用一种极有规律的节奏,叩响。
三长,两短。
许青山睁开眼。
“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身寻常货郎衣裳,瞧着就精瘦的汉子,闪身就钻了进来,又悄没声地,把门给带上。
正是暗箭队的李虎。
“公子。”李虎对着许青山,一抱拳。
“事情办得如何?”
“回公子的话,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李虎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递过去,“那‘通吃坊’的豹爷,这两日倒是安生,没再寻咱们的麻烦。只是他手底下的人,却在暗地里头,跟那黄都司府上的几个管事,走动得勤。俺们的人,还瞅见豹爷,亲自去了趟黄都司府上的后门。”
许青山接过那张纸,展开一看,上头画的,是几条云州府里,最是偏僻的巷道和几处不起眼的宅院标记。
“这张天养,如今就住在这处宅子里。”李虎指着地图上一个圈起来的院子,“是黄都司名下的一处外宅,平日里头,是给他养外室用的。他身边那几个护卫,也查了,都是从黑山营里头退下来的,手上都见过血。”
许青山瞅着那地图,没说话。
黄天雄。
这张网,比他想的,还要大。
许青山把那张纸,就着油灯,烧成一撮灰。
他对着李虎,声音压得极低。
“你挑几个机灵的弟兄,去城南那些个赌坊、窑子里头,给我散个消息出去。”
“就说,南边深山里,有采药客侥幸得了一株奇草,能让腐肉重生,断指再续。这草,唤作‘腐肌再生草’。”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
“记着,别说得太实,就当个酒后吹牛的浑话,那么一提就成。要让这消息,自个儿长腿跑起来。”
李虎那眼神一亮,立马就明白了。他一抱拳,便又融进了夜色里。
接下来的两日,云州府南城那些个龙蛇混杂的去处,便开始流传起一个邪乎的传闻。
一个输红了眼的赌鬼,在跟人借钱的时候,吹嘘自个儿认得一个南边来的采药客,那人手里有能让烂肉长新皮的神仙草药。
一个衣衫不整的妓子,在伺候完恩客之后,也娇声说起,听闻城外哪座山上,有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奇珍。
这些个传闻,有鼻子有眼,却又都说得含含糊糊,摸不着头绪。
张天养的宅院里,一个心腹打手正把刚从外头打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汇报。
张天养躺在榻上,听完猛地坐起身,一脚就把那打手给踹翻在地。
“混账东西!拿这种市井间的浑话来糊弄我!”
他那只被金叶子遮着的耳朵,又开始隐隐作痛。自从被削掉之后,这地方一到阴雨天就又疼又痒,寻遍了名医,也瞧不好。这早已成了他心里头,一根拔不掉的刺。
那打手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少爷息怒!小的...小的不敢!只是这传闻,说得邪乎,小的也是想着,万一...”
“万一?”张天养冷笑一声,那张俊俏的脸,扭曲得有些难看,“滚出去!再让我听见这种不着四六的屁话,我拧下你的脑袋!”
那打手不敢多言,赶紧退了出去。
可到了夜里,张天养自个儿一个人,瞅着铜镜里那半边空荡荡的耳廓,那双眼睛里,却全是压不住的烦躁和一丝他自个儿都不愿承认的,病急乱投医的念想。
又过了一日。
那个被打的打手,又一次脚步匆匆地进了屋。他把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
“少爷,小的们在城西一家黑市药铺外头,蹲着的时候,亲眼瞅见一个外地来的客商,跟那铺子的掌柜,为了抢一株草药,差点打起来。小的们花了一钱银子,从旁边一个听见他们争吵的人手里,买来了这个。”
张天养拿起桌上那包东西,打开,里头是一株瞧着有些古怪,却也平平无奇的草药。
那打手又赶紧补充。
“小的们听得真切,那两个人争的,就是‘腐肌再生草’!那个外地客商还说,这株只是在那石老山外围采的次品,真正的神仙草,长在山最里头,有恶鬼守着,寻常人根本进不去!”
张天养拿起那株草,放到鼻子底下闻。
一股子土腥味。
他那眼神,阴晴不定。
他晓得,这十有八九是假的,是个套。可那万一的念想,却在他心里,跟那野草似的,疯长。他这些日子,因为这只耳朵,受尽了多少白眼和嘲弄。
他把那株草,在手心里,死死地攥紧,直到那草梗都刺进了他的皮肉。
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许久,他停下,那双眼睛里,全是豁出去的疯狂和怨毒。
他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香炉,那香灰,撒了一地。
“备马!”
他对着屋外,嘶吼一声。
“去黄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