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山,玄月门。
深蓝的天幕,呈众星拱月之态,一轮银白的弯月,随时随地都挂在玄月门的上空。
在玄月门的结界笼罩之下,没有阳光明媚的白日,只有黑夜永存。
远远望去,一座座精雕细琢的银宫玉阙耸立在空桑山巅,却单调得只余下蓝、白二色。
白玉铺就的雕花道边,两侧花坛中也只种植着一种形似望月花的蓝鸢花。
玄月门弟子众多,但却分外给人孤寂凄清的寥落之感。
除却中央月洞型的巨大山门后的正殿前,尚有六位执行守卫任务的弟子外。
无论是呈莲花形的白玉广场,亦或是其后无数蜿蜒的曲道回廊间,再不见一个人影。
“弟子见过掌门。”
容凝落于大殿前,冲值守的弟子们微微颔首,高耸的殿门无风自动,朝两边无声的打开。
那两扇足有十来米高的殿门,衬得容凝在前像只不起眼的蚂蚁。
她提着裙裳,跨过门槛,款步进入大殿中,背后两扇镂花殿门重又无声的关起,殿内一颗颗足有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骤地散发幽光,照彻了半座大殿。
殿内除却对门的玉台之上,一座孤零零的玉榻外,余下的大半地面皆被掏空,呈一座清澈的水池。
池上分别架着六道玉桥,连同六个方向,又在殿正中的一个雕刻着盛开望月花的圆台上交汇。
容凝款款走上圆台,却是在正中缓缓跪下,蓝色的裙摆散开成圆。
她闭目,双手于胸前掐诀,葱削似的指尖亮起幽幽蓝芒。
倏而,地面上的雕花如呼吸般一亮,蓝光瞬间将她整个人笼罩,蓦的大殿中已无容凝的身影。
下一刻,耳畔忽地响起倍感凄凉的箜篌声,容凝缓缓睁开眸子,见眼前已是一层银灰的细沙,如海浪般被风吹出层层涟漪。
她没有抬头打量周围景象,反倒额头触地,五体投地的行礼。
“弟子见过祖师。”
但听箜篌声骤地停,那远处坐在一条条素白纱幔飘扬的小亭中,抚弄箜篌的女子身影朦胧。
她纤纤玉手在弦上一顿,螓首微偏,声如莺啼燕啭,轻声细语地向外问道:“何事?”
容凝直起身体,故意微微嘟起嘴,状似娇憨如少女般天真无邪,告状试探道:“祖师!无双府好无理!
合欢宗宣布暂停百花阁,居然让我们玄月门接手百花阁!
还说什么曾经分明约定好此事就该我玄月门做的,污蔑我们从前设计合欢宗了,才让合欢宗不得不接手,哼!”
那头玄月却是幽幽一叹,竟道:“无双府说得不错。”
“怎么可能?”
容凝故作无知地一捂嘴,适时发出一声惊呼,又听玄月再次一叹,继续叙述道:“唉,我昔年欲要去探索上古遗迹,无暇顾忌玄月门,便曾请身为仙帝后人的无双府人,在我不在的日子里照看一二。
岂知……唉,无双府各族子弟众多,并非个个都资质不凡,一些资质平庸的子弟便想出了通过双修之法,提升己身修为。
彼时逼迫我玄月门献出女子同他们双修,以助他们提升修为,当时的玄月门掌门不得已,才与彼时的合欢宗做了交易。
他们本就修习双修之法,接手此事,是他们自愿的,怎算逼迫?”
顿了顿,玄月仙子又是一叹,补充道:“不过,后来我从上古遗迹归来,也惩处过那掌门了。”
说到此处,玄月仙子双手捧心,语气里竟不禁带了几分哭腔,柳叶般的细眉紧蹙,悲痛道:“合欢宗内亦有女子,我不能救她们出苦海,已深感愧疚。
况,这天下的女子,不该只有助男子修行一条路。”
容凝对玄月仙子如泣似诉的话语,连连点头不迭,内心却怀揣疑惑。
虽然祖师说合欢宗是自愿接手百花阁的生意,那么王博文为何能如此笃定是我玄月门“设计”了合欢宗呢?
但表面她做出咬牙切齿状,握拳道:“即便如此,那我玄月门众弟子如此冰清玉洁!怎可如合欢宗那样腌臜,随意供男子们亵玩?”
玄月仙子转头,目光穿透朦胧的素纱看着跪伏在地的容凝,微一颔首,微笑赞同道:“说得对。我玄月门女子自不可学合欢宗那等做派,不过……”
她微微歪头,蹙眉问道:“尔等不是约定众掌门一同前往合欢谷吗?怎么,他们那位新宗主竟如此厉害?你们联袂而至,都拿不下他?”
容凝急忙将合欢谷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知了玄月仙子。
玄月听罢,垂首沉吟,喃喃念着:“白拂雪?合欢铃?七杀阵?”
她杏目凌厉的眯起,但余光瞥见,自己放在大腿上那只只剩白骨的右手。
白骨上细纹密布,一半的伤口缝隙间细碎如灰尘,白中带青的霜花,仍旧在不断分裂着;
另一半缝隙中寥寥云烟,仿佛轻轻吹口气就能消散,却一直坚如磐石,支撑开缝隙不允许它合拢。
玄月只剩白骨的手掌,至今还是无时无刻有钻心之痛。
何况……
她捂住胸口凝滞的气息,合欢巨树它一个数万年都不得化形的蠢货,它是怎么敢自爆的?
区区一个半仙自爆,竟还敢给自己造成伤势!
合欢仙子!合欢铃!合欢巨树!颜如玉!白拂雪!
他们合欢宗的,一个个怎么都那么讨厌?
非要跟自己作对?
若是自己全盛时期,区区一个还未成仙的白拂雪,不过股掌之物,一掐就死。
但自己如今伤上加伤,就先让这小子暂且多蹦跶一会儿,此仇来日加倍奉还!
玄月完好如初的左手重重一握,吐出胸口中憋闷的气,一挥手,一枚亮晶晶玉符飘至容凝身前。
容凝接过,见玉符上镂刻着一枚篆文,正不明间,便听玄月仙子竟言道:“三千里外,冷冽峰的素女派祖师曾为我记名弟子。你可凭此令,前去寻她们,让她们今后负责此事。”
容凝微微一愣,偷觑一眼在远处亭中纱后朦胧不清的玄月仙子一眼。
刚才说得那么大义凛然,什么“这天下的女子,不该只有助男子修行一条路”?
容凝还以为自家这位开派祖师真这么伟大呢!
结果……啧啧!
果然只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而已。
哪怕容凝心头倍感诧异,但面上不动,收起玉符,还未来得及再次叩首告退,但听玄月仙子一声“去吧”。
旋即,容凝眼前一花,下一刻已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玄月门大殿之中。
她掂了掂手中的玉符,心道:“罢了,反正给这些世族子弟当炉鼎的女子只要不是我玄月门就好!
这些小门小派的女子,算什么女的?
谁叫她们天生资质不好,进不了如我玄月门这样的六大宗门?”
容凝身影一闪,消失在大殿中,短短几息,已出现在三千里外的一座无名冰山上。
寒风带着漫天冰碴,撩起她的衣袂。
她遥望着对面雾凇笼罩的冷冽峰,又回首望向巍峨千里的空桑山,眸光渐渐变得幽深。
容凝垂首按了按自己胸口,再次疑惑为何在合欢谷见到青霜剑时,自己会突然生出那样一个古怪的念头?
青霜剑是我合道机缘?
我分明离合道还那么远!
是青霜剑有问题?
亦或是,我自身修炼的玄月门功法有问题?
自从仙帝死后,修真界分明再无成仙者的消息。
就连太虚宗、昆吾剑宗这等据传仙帝存在都令他头疼的巨擘,都无真仙出世的消息,为何我们祖师还在呢?
玄月门的立派祖师玄月仙子吗?
容凝收敛纷杂的思绪,似被寒风吹得身体打颤。
她不敢再想下去,微微吐出一口气,只能朝即将遭到无妄之灾的素女派飞去。
殊不知,在玄月门隐秘的禁地中。
刚响起的箜篌声再次一顿,玄月似感应到什么,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小家伙,心思真多。罢了,反正有月魄印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大不了,换一个掌门就是。”
说到此处,她不禁又想起容凝所言的那什么“白拂雪”。
无双府如今如此迫切是测灵石已无法恢复了吗?
可,怎么可能?
不行,她得去问问世子!
玄月即刻一闭目。
十数万里外的外海,无双府桂阙宫深处。
月桂金黄依旧,忽地一束琥珀月光洒下,将月桂染作灰白色,全无生机。
正在饮酒的王凌秋心神一动,即刻双目中蕴起五彩光华,隐隐周身被一层透明如琉璃的塔身笼罩。
他将酒壶一扔,懒洋洋站起,望着天空中浮现出一位形似小家碧玉的少女。
不由暗道,怎么这届玄月门的圣女这么不挑了?
手握仙器,何况此处乃自家主场,因此王凌秋哪怕辈分上身为晚辈,也是毫不客气地冷声质问道:“玄月仙子如何不请自来?”
玄月仙子幽幽一叹,却是问道:“世子殿下还未从鬼界回来吗?”
王凌秋一皱眉,摇摇头道:“大伯尚未归来,仙子是有何事?在下可等大伯回来,代为转达。”
等你转达黄花菜都凉了!
玄月忍不住心中吐槽,匆匆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冥渊看看。”
随即,那道斜射下来的一束月光顷刻无踪,只余那几棵金黄的桂树仍是灰白色,证明玄月仙子的到来。
王凌秋对玄月仙子不打招呼的来去匆匆大为不满。
心中万般不屑道:“哼,当年不过先帝一个一夜风流的外室之一,靠着玄月门的一代代弟子强行给自己续命,在我们无双府逞什么威风?”
他点了点下巴,思考片晌。
微微眯眼,给如今无双府的对外主事人的王博文隔空传音道:“百花阁之事,玄月门若是又推别的宗门出来顶缸。你暂且不忙着松口,这些年她们靠着推出来的圣女,四处盘剥,收获颇丰,让她们多放点血,再松口!”
王博文登时会意,连连点头,回道:“知道了,老祖。”
深海,冥渊。
那是两道几乎深不见底的裂隙,裂隙尽头,一扇雕刻着繁杂鬼面的青铜巨门,安静伫立着。
门前,玄月飘然而至。
她的手忍不住触上冰凉的巨门,仰头凝望片晌,却什么都未曾感应到,仿佛门后空无一物。
这份异变,使得玄月细眉紧蹙,疑惑喃喃自语道:“奇怪,我怎感应不到鬼界的鬼气了?鬼界不会出事了吧?”
转而,她又连连摇头否认,若是鬼界出问题,轮回崩塌,世间早乱套了!
按理来说,测灵石出问题,世子殿下定会第一时间前往鬼界查看情况。
当年世子殿下他们买通了那些鬼差,分明说好的,以鬼界生死簿为中枢,联通测灵石。
上一世为世族出生、但不幸早夭者,当作下一世的补偿,显示极品灵根。
三代以内为世族出生者,便显示上品灵根;
以此类推,若五世以外皆非世族出生,显示杂灵根,不配享有长生资格。
若是测灵石没用了,那些非世族的杂碎们都能有机会得享长生机会。
修真界的灵气哪里够用?
如今仙帝已陨,不得仙帝册封,至多只能成就一介散仙,散仙寿至多八千,还要经历天人五衰、三灾九难十劫。
所以自从仙帝死后,根本无人得已成仙。
十万年来,不得册封成仙的异类,倒是有两个——
一位是合欢仙子;
另一位是——荀长安!
一想到荀长安,玄月不禁就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都是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杀了陛下!
还开辟出一个什么凡间,留下什么禁灵剑,将原本美好的世界搞得一团糟!
玄月无论如何施为,都打不开这扇青铜巨门。
也许是使用仙力过度,右手白骨因疼痛颤抖,玄月眸光凌厉非常,却只能恨恨打道回府。
殊不知在她离开后,两块千里外的石头缓缓睁开眼睛,一块大石从口中吐出一枚玉佩,输入灵力后。
见玉佩亮起,它立即邀功道:“仙君呐!我发现在冥幽睡觉的地方,突然来了个女人,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干什么!
她是不是趁冥幽不在,来偷冥幽东西的啊?”
那头的合欢宗正值深夜,白拂雪迷迷糊糊地醒来,接通尺素玉,听到声音还不大能想起来是谁?
昨天晚上也是有个煞笔大半夜就传音过来,后来自己早上醒来传音回去,又没动静了!
“嘶嘶嘶!”
不知道佘佘是不是听到了他娘的名字,骤地从白拂雪手边惊醒。
白拂雪的手腕被佘佘冰凉的鳞片一惊,让他即刻清醒,听到对面再次叫着“仙君仙君”。
当即想起,会这么叫自己的,只有被自己忽悠了的那只碧颚龟。
白拂雪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挥去睡意,一边穿鞋,一边忙问道:“那女人长什么样子?”
“不就是女人?穿白衣服,跟个鬼似的!
仙君啊,你快点带着冥幽的儿子过来,瞧瞧是不是冥幽的东西被偷了!”
算了,这大海龟一看就脑子不大好使!
白拂雪如此想着,一路按照碧颚龟的指示,跟正深夜赶稿的赵青青传音打了声招呼。
带着佘佘御剑急飞入深海,当来到那扇漆黑的青铜巨门前。
当即,白拂雪就被一震,脑子里冒出无数想法。
刚想着门背后是什么,就听游过来的,跟巨门相比都显小的碧颚龟道:“以前冥幽就睡这里。
那些出来的鬼都会跟它问好,结果有一天,突然就从天而降一个人,将冥幽给抓走了!”
白拂雪不由对碧颚龟的描述一愣,确认问道:“你说什么?从门后出来的鬼?”
碧颚龟点点巨大的头颅,不解道:“对啊,根据那些鬼的说法,这扇门背后是鬼界地府。”
鬼界?
地府?
白拂雪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隐秘,按在凹凸不平,雕刻无数鬼脸的门上,自欺欺人地使劲用力推了推。
果然,纹丝不动。
“所以,在冥幽没被抓走之前,这扇门是开着的?那么它是什么时候关上的?”
碧颚龟眨眨眼,道:“就是仙君你来之前啊!”
“……”
算了,碧颚龟一睡就睡千年,此处又是漆黑无光的深海。
看附近游过那些长得歪瓜裂枣的鱼,一看就是随便长的,它对时间模糊也很正常。
好在,白拂雪早有准备,他摸出早前在百工坊订购的回溯阵盘,刚要扔出去,却听到一个奶声奶气地声音在脚边响起。
“仙君,我是八千九百十二年前被抓的。
那之后,王平安趁机买通了一些鬼卒,利用测灵石联通生死簿。
此后,只有世家大族的人出生才能进入最顶尖的宗门修行。”
白拂雪低头看到佘佘突然口吐人言,一时脑子没转过弯,问道:“……你哪位?”
“仙君,我是佘佘,也是冥幽。”
“哈?”
碧颚龟亦是一惊,硕大如小丘的脑袋往前一拱,激动得差点把白拂雪拍到门上,也成了门上的雕塑之一。
它老泪纵横,连声问道:“你是冥幽?你真的是冥幽?冥幽你怎么变得这么小了?”
白拂雪愕然道:“对啊,你不是条母蛇吗?公蛇也会下蛋?”
“呃……”
冥幽看了看激动的碧颚龟,又看了看一脸悲痛莫名的白拂雪。
急忙解释道:“这是一种金蝉脱壳的功法。我分割了一半元神,才得以脱困,当然变小了。”
白拂雪深恨地一拍大腿,怒道:“……你骗我!
我一直以为你是那条母蛇的儿子!
亏我还想着你从小没妈,可怜你,甚至连云豚肉都分给你吃。
从此以后,你要吃,你自己去捉!”
冥幽悚然一惊,蛇躯伸直,仰望着白拂雪,脱口而出辩解道:“……帝君,我不是故意的!”
哪知白拂雪发泄完毕,此时注意力移开,神奇地全然没听到冥幽奇怪的称呼。
白拂雪打量着那扇青铜巨门,回忆了一番冥幽的话,再次疑惑道:“佘佘,啊,冥幽。照你这么说,测灵石实际上是测上辈子你出身好不好。
那么像小十五那样的极品灵根,据说都修炼很快,这怎么解释?”
冥幽感到一阵无语,解释道:“仙君,您还是叫我佘佘就好。
有没有一种可能?
像太虚宗、无双府这样的六大宗门,本就是世所罕见的洞天福地,腹地灵气充裕。
加之天材地宝、各种灵丹,极品灵根可任意选用。
就算放只猪在那里,猪都能活个千八百年?”
“……”
佘佘说得好有道理!
白拂雪撑着下巴,浅红眸子骤地亮起,自信道:“所以,我果然是个天才?”
碧颚龟在旁当即眯起眼,狗腿地拍马屁道:“自然,自然,仙君可谓天纵之才,自是洪福齐天,吉星高照!”
不过碧颚龟醉翁之意不在酒,又问道:“嘿嘿嘿,就是不知仙君,何时能救小女归来?老夫想她了,呜呜呜……”
白拂雪尴尬地咳嗽一声,敷衍道:“呃,快了,快了,你睡一觉她就回来了。”
他神识寻摸一圈,此处除了石头就是一扇搬不走的门,再无奇特之处。
低下头,望向一直仰头望着自己的佘佘,问道:“佘佘,你是要留在此地,还是……”
“我跟着你走,帝……”佘佘甩甩脑袋,急忙改口道 :“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