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凌秋瞬息脸色煞白,生出无限悔意。
可他自己也知道,当他答应玄月给出的丰厚条件,愿意让出月影藏珍楼的三分之二宝物,并从此缴纳月供,唯无双府马首是瞻。
因此王凌秋才答应,联合众门派,彻底剿灭合欢宗。
为防七杀阵实力过大,王凌秋甚至去无双府祖地祠堂中解开了大伯的部分封印,放出了师尊的元神。
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和无双府已没有回头路了。
但……这不重要!
如今无双府虽大多人尚未察觉,但为王家子孙汲汲营营千年的王凌秋最是清楚不过。
无双府早已积重难返,子弟众多,资源早已捉襟见肘。
失去了合欢宗在外经营百花阁,供养这些弟子提升修为,还可趁机从一些沉迷欲色的散修身上榨取灵石,供养他们。
但自从大伯失踪,生死不知后,玄月不再畏惧,听命于他们,而是起了别的心思。
若无替代,无双府必会渐而跌落,甚至于就像当初仙帝在时一样。
当初谁也不知,仙帝会突然被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荀长安所斩杀!
王凌秋只觉心脏蓦的一痛,如被谁硬生生抽离出来。
他眼前恍惚,似隐隐闻到桂花香味,一片桂花林中一位面貌婉约的女子,盈盈回首,冲他一笑。
王凌秋竭力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到那女子的背影,那女子似幽幽一叹,欲要转身离去。
“婉婉,婉婉,别走,等等我!
我……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信了师尊的话,回无双府继续修行,奢求仙丹。
我该,我该留在人间,陪你走完最后一程!
呜呜呜……”
那一年,还叫刘凌秋的清秋真君将将筑基,和三位兄弟们在大伯处得知了师尊,也是他的生父,在一次修行中走火入魔。
因此被大伯封印在无双岛上的王家祖地祠堂之下。
一时,兄弟相争。
刘凌秋无意家产,又觉得无聊,离开无双府四处云游,一日来到了人间,遇上了他的发妻。
刘凌秋不愿暴露真名,假借大伯之姓,自称姓王。
不料那姑娘却是盈盈掩唇一笑,声若银铃,轻笑道:“那还真巧呢,我们竟是本家。”
情窦初开的清秋真君见面前姑娘的笑容,只觉比这漫山遍野盛开的金桂,更加绚烂、芬芳,如美酒令人沉醉。
自此,王凌秋便留于人间,与这位王婉婉姑娘过上了凡人一般的生活。
可惜王婉婉终归一介凡人,为他生下一子后,便疾病缠身。
王凌秋从前在无双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全然不会医术。
他本欲带着王婉婉四处去寻访名医,但王婉婉自知已病入膏肓。
且不愿浪费小夫妻二人辛苦赚来的钱财,假托词自称不愿离开家乡。
彼时王凌秋正值心焦之际,深夜难眠,就遇上了来寻他的师尊。
“只要你跟我回无双府,突破金丹,我便赐你一枚仙帝曾赐给我的仙丹,到时王婉婉飞升成仙,自可与你长相厮守。”
当时王凌秋脑子一团乱麻,只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立即答应下来。
之后他独自告别妻、儿,自称前去寻药,去去就回。
但当王凌秋被师尊骗回无双府后,竟被关入静室之中。
彼时王凌秋才后知后觉醒悟,他去了人间,再未修炼过。
婉婉已弥留之际,如何又能等到他结成金丹呢?
何况,师尊不是被大伯封印了吗?
他是如何出来的?
可惜待王凌秋脱困之际,忙赶至人间,却早已过了半甲子岁月,发妻只剩一座老旧坟茔。
连他儿子都已人至中年……
在意识渐渐模糊间,王凌秋见自外海无双府的方向,一条条鲜血,逶迤如溪流,逐渐往那盏宝莲灯内汇聚。
“师尊,父亲,不……可……”
蓦的,一轮如琥珀般的圆月之下,如漫天金桂浮香,天空中那条条血色溪流刹那一顿。
但哪怕是合道又如何?
在那尊顶天立地的威严巨影之下,不过亦是蝼蚁。
“哼!”
那巨影不过一哼,顷刻琥珀圆月破碎,金桂化作金粉飘散于空,一道金色人影在金雨粉末之中,直直从天空坠落而下。
“师尊……?”
巨影背后,王鸣鹭发出一声惊呼,她双手紧握在胸,苍白的脸上满是担忧与惊惧。
但一双眸子中,隐含解脱般的兴奋。
他终于死了!
他终于死了!
“呃呃……”
忽地,王鸣鹭闻声,发现左右亦有无双府的弟子,双手捂胸,一脸痛苦之色,忽地他们一个个胸口被开了个大洞,胸腔中的那颗心脏凭空被谁扯出,尚在跳动。
而他们的血液,均是流向那盏五彩光芒的宝灯之内。
王鸣鹭心头一跳,倍感不妙,正欲后退。
又听那巨影之中,传来一声轻柔的男子之音,他叹息一声,竟道:“母亲,尔身为堂堂公主,何等高贵?为何偏要执迷不悟呢?”
那狼狈趴在地上的女子猝然浑身一颤,惊异莫名,颤声道:“你……你是何人?”
突地,她似醒悟了什么,惊呼道:“无忧、无双?你们怎会还活着?”
“呵?”
巨影之中,面上毫无血色,皮肤惨白如尸的男子嘴角噙着一抹轻笑,他双目如鹰般锐利,死死盯着地上的女子。
冷笑道:“母亲,那么你又为何一去合欢谷不返,独留我兄弟二人呢?”
他面孔狰狞,抬起手掌,示意暂时凝出的仙帝法象,往下一压。
随这道煌煌如日的巨掌猛然落下,一道道跨越千、万里的血色溪流,汇入宝莲灯内的速度瞬间变快。
此刻被王凌秋带领来此的无双府弟子已十不存一,一时惨叫声震四野。
可那盏宝莲灯缓缓散发出的五彩光华,随血液注入,化作危险的紫红光芒,但只闪烁了一息,便又熄灭。
“啊——!”
即便短短一息之间,但那紫红光芒照耀在长乐身上,仍是让她肌肤上皮肉消融,瞬间吃痛,当即无法自抑地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
但她心跳如擂,即刻回首望向背后邵临渊等面色惨白,纷纷仰头望着天空,呆愣在地,自愿留守的部分合欢谷弟子们。
虽说之前已通过传送阵,提前跑出去一部分,但长乐不知为何,总有不妙之感。
好像她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难道那些先撤离的弟子们出事了吗?
她瞥见背后碎裂成块的母亲玉像。
长乐蓦的想起来,似乎正因一位合欢弟子叛变,破坏了这尊作为七杀阵眼的雕像,才导致自己不得不现身,护住这些小家伙。
叛徒?
莫非叛徒不止一个?
可恶!
姓白的到底靠不靠谱?
什么大将军、什么道祖的徒孙?
关键的时刻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宗门都混进叛徒了还不知道?
真菜!
长乐乍然醒悟,不得不暗骂了一句,吐出一口血,朝那些呆滞在地的弟子们扔出一面铜镜和一盏有些锈迹的铜灯。
同时冲他们大喝一声,令他们回神道:“跑!”
邵临渊如被一声晨钟敲响,灵台复明,见狼狈不堪的少女摇摇晃晃站起。
他微微一愣神,忙接住抛来地铜镜与铜灯,深深望了眼那顶天立地的帝王巨影,已知道眼下非他的战斗,颔首道:“前辈保重。”
但天空之上操纵仙帝法象的刘无双岂会看着他们逃跑?
他再次抛出那枚金锁,一条条金色锁链凭空而现,再次锁住了空间。
铜镜欲要带着邵临渊、颜红袖等人空间挪移逃离此地,又被金锁拦截,只跳跃出数丈之远。
“噗。”
邵临渊低头一望,手中那盏铜灯幽蓝火光一闪,一群浅金光团从其中迸出。
从光团中射出一道道弧光,齐齐击在细细的锁链之上,锁链摇晃,当即裂出细纹,一截锁链顷刻断裂。
那些光团齐声喊道:“进……”
下一息,他们直觉不妙,又改口道:“退!”
但已经来不及了!
已有几个慌不择路地弟子御剑疾飞,已蹿了过去。
不想在那窄窄的空间缝隙中,一束月华忽然从天照射下,令他们全身皆白,甚至连惨叫都发不出一声,瞬间已化作飞灰。
颜红袖不由蹙眉,沉声道:“弦月轮?”
可弦月轮,怎会出现在他们早先商定好的逃跑路线上?
“嘻嘻嘻,我宗付出这么多代价,终于让无双府舍得出手,岂会不做万全准备?”
闻声,邵临渊不由身形一颤。
见那束月华消散成一轮环刃,立在一现出身形的粉衣少女身边。
她是……
大师姐的小侄女,赵影湫?
邵临渊拦阻欲要出去的颜红袖,颤声问道:“赵姑娘,大师姐呢?”
赵影湫做了个鬼脸,吐起舌头故作萌态,“嘻嘻嘻,哦,你说从小骗我吃包子皮的坏女人啊?我当然替天行道,杀了她喽!”
“她是谁?”
邵临渊却没有理会颜红袖目带疑惑地质问,他咽了咽口水,摇头问道:“可……可那日赵叔带你来合欢宗寻大师姐,你不是说……不是说……”
他眉头紧蹙,即使他是个男人,但对这种事仍旧感到难以启齿。
不想,赵影湫却是毫无所谓一般。
耸肩道:“哦,你想说我被清风门的少门主奸污的事吗?嘻嘻嘻,这个没骗你们哦,是真的哦!”
她一手贴在胸前,如同圣女般圣洁地叙述着,“但这是为了我宗门大计,不过只是同男人睡一晚,失去处子之身罢了。哪怕让我去往刀山火海赴死,也当在所不惜。”
“你!你们玄月门简直疯了!”
颜红袖听对面的赵影湫此言,凭她对玄月门的了解,瞬间对前因后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玄月门多半利用跟赵青青有亲的这小姑娘,故意让男子奸污了她,通过赵青青在外的亲人,联络上了赵青青。
利用赵青青他们这些不知玄月门肮脏手段的年轻人,生出的恻隐之心。
偷偷将人接来了合欢宗内,不想对方压根不在意得失,只为了潜入合欢宗里应外合。
果然,无双府先是利用了常年不得晋升修为、又失去了百花阁收入的简葭,对此心怀不满,却又慑于白拂雪之威,不敢动作。
她和宗主早已有所料,所以简葭实际上破坏的是七杀阵假的阵眼。
没想到,玄月门更狠。
只是……
颜红袖转头,看向不远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若非那面铜镜和这些光团们相护。
只怕他们这等微末修为,早已形神俱灭。
宗主,我们到底算错了无双府的实力。
“邵师侄,你是金丹修为,一会儿护着弟子们出去。”
邵临渊身形一震,看向身旁的颜红袖,又见颜红袖袖中摸出一柄手掌大小的木雕小剑,眨眨眼道:“此中内含青霜剑气,应当能阻住弦月轮片刻,你趁机……”
哪知,同时邵临渊也从袖中摸出同样的小剑,传音回道:“师尊也给了我……颜阁主,不如一起?”
“……”
二人默契地陷入沉默。
突地,邵临渊心中一跳,他意识到师尊难道未给大师姐这等保命之物吗?
大师姐向来死皮赖脸……呃,嘴巴甜,平日能从师尊那里忽悠来不少保命之物。
如果那么多的保命之物,加上青霜剑气都未能替大师姐争取片刻时间,让大师姐逃命……
一个弦月轮加上一个金丹初期的赵影湫做得到吗?
邵临渊深深望着对面的赵影湫,惊呼道:“不对!你不是赵影湫,你到底是谁?”
“什么意思?”
颜红袖刚问出口,也意识到什么,立即拂袖带着弟子们警惕后退。
“唉……”
“赵影湫”细眉耷拉下来,发出一声长叹,她的嗓音变化,与她面貌毫不相符,细细袅袅柔声道:“小子反应倒快,可惜……”
弦月轮飘飞在她脑后,散出银白光彩,如一道神环光圈。
她改变姿态,孑然升于对面空间缝隙的半空,沉声道:“本仙乃名——玄月。”
颜红袖不由掩唇惊呼,“玄月仙子?你,你没死?”
但她对颜红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淡淡一笑。
玄月的目光遥望他们背后那尊头戴冕旒的巨影,满目皆是怀念与眷恋之色。
她向那巨影伸出手,留下一行清泪,“陛下,我终于……终于见到您了,玄月好想您啊……”
背后再次传来巨震,无数火光落下,帝王威严怒喝道:“孽女!尔莫非真欲要效仿那不孝子吗?”
长乐再次吐出一口血,一紧手中利刃,突地,她胆子就变大了,冷冷笑道:“那又如何?我哥既然做得,我自然也做得!”
“哼!”
“你们到底走不走?”
哪知一个光团似终于忍不住,朝颜红袖、邵临渊等人催促道。
“啊?”
邵临渊一愣,抠了抠后脑勺,歉意道:“这位……前辈,对面乃是玄月仙子,我们如何能是敌手?”
那光团一愣,竟是不屑道:“什么玄月仙子?不过区区一介散仙,兄弟们帮把手,替这些小家伙把对面散仙赶快解决了,我们好回去帮阿乐!”
“好咧!老王!”
听这些光团如此说,从他们光团内部射出一支支玄红的箭雨,如同铺天盖地,朝对面开辟出的空间缝隙而去。
邵临渊和颜红袖等人不由一震,看着这些光团瞪大了眼睛,一脸懵逼。
什么叫作“区区一介散仙”?
什么又叫作“赶快解决”?
那可是玄月仙子诶!
自从长安仙君之后,修真界就再无人成仙了。
玄月看着从空间缝隙中射来的箭雨,初时不过冷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哪知她脑后弦月轮一划之下。
叮叮当当地火花四溅,那绵绵箭雨,竟夹带着磅礴仙力,立时将玄月逼得后退百里。
“噗嗤——!”
她侧身偏头,但脸侧顷刻已被一支长箭擦破了肌肤,染红了她半张脸颊。
玄月急忙捂脸,但仍是血流不止。
她后怕不已,一双眼睛转为蓝眸,终于看清对面空间缝隙中那一个个光团,均是身穿甲胄的将士。
那身久违的玄甲红缨,是——
北宿军?
可怎么可能?
北宿军屡屡触犯仙帝禁忌,仙帝考虑到长乐公主,方令琅琊台利用穷奇乱北江郡,不是将他们设计伏杀了吗?
他们怎么可能还活着?
玄月几近心神失守之际,未能察觉到一只右手缓缓抬起,猛然加速,已瞬间拍向自己的心脉。
“小丫头,你怎么敢的?”
但那张苍白的嘴唇翕动,却从中虚弱吐出几字,“姨,小姨,对不起,快逃……”
她泪流满面,头颅下垂,已没了声息。
王桂湘等人感应了一下,催促道:“对面已无气息,死不像是死,但大约逃了。小子、丫头们快走!”
“是,多谢前辈。”
邵临渊、颜红袖不由抽气,原来我们合欢宗的前辈们这么猛的吗?
但均是不敢怠慢。
宗主(师尊)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跑就跑!
众人最后留恋地一回首,望向几成废墟的合欢宗,将其映在心中,急忙接二连三地御剑而出。
“走!”
王桂湘等人见他们离开,收回法力,不再维持空间缝隙,齐齐飞身与长乐并肩。
长乐一愣,惊道:“你们怎么不走?”
回答她的不是王桂湘,而是雷胜。
他笑道:“小家伙们走就行了,北宿军向来令行禁止,你是我们北宿军家属,也是我们一员。”
“对啊,嫂子!咱们的传统,可不能留下女同志给咱们断后,那不成孬种了吗?”
长乐目中泪光闪烁,哽咽道:“阿哥,你都不劝劝他们?”
王桂湘面色一红,正欲摊手回答。
但那巨影如再次被触怒,巨影之中刘无双见这些北宿军的出现,怒不可遏。
秀气的眉头紧蹙,凝望那盏悬浮在空的祖传宝莲灯,面目狰狞地呼喊道:“不够!还是不够!为何你们这等无用后代的刘家血脉如此稀薄!”
巨影手掌再次往下一压,其威压令王桂湘他们的真灵几欲熄灭。
昆吾剑宗。
王舜英仍于洞府闭关,突地他一皱眉,按住刺痛的胸口,感觉心脏欲要被谁扯出。
突地,他神识中青莲剑印光芒大亮,即刻护住他的神识,听得一声俊朗的轻哼道:“何人胆敢伤我昆吾弟子?”
瞬息,天空一道无形巨剑已朝合欢宗方向斩下。
王舜英煞白的脸孔恢复,疼痛顿消。
但对此大惊,也不闭关了,飞身而出,突地玉牌一亮,听人问道:“王师兄,刚刚……”
王舜英方知几位出自王家的弟子,突然联络他,是因为刚刚他们也出现了那种情况,幸得昆吾剑宗的剑印相护,方逃过一劫。
怎会如此?
王舜英大惊不已,登时望向无双府方向。
寻思莫非无双府出事了?
昆吾剑宗的王家子弟尚算幸运,但别的宗门内并无真仙相护弟子。
因此同一时间,修真界各地无数门派中的王家子弟便没有那么幸运了。
其中不乏身居高位的长老,正在处理事务或给弟子们授道途中,突然身陨,并血液流向远方。
顿时令整个修真界无数门派鸡飞狗跳,惊惧不已。
血光弥天,如一道天河汇入那散出柔和五彩光华的宝莲灯内。
随这条宽阔血河注入,宝莲灯的灯光,再次化作危险的紫红光芒。
“啊啊啊——!”
长乐即刻似连皮肉下的白骨都要消融,那天空中漂浮的真灵摇晃不已,如灯火即刻便熄。
“阿乐,看来我们就到这里了……”
王桂湘正如此言说,看到长乐朝他涌出一个因疼痛而有些扭曲的甜甜笑容,突地心感不妙。
“忘了我吧,阿哥,雷大哥,大家……”
“咚!”
一声钟声突现,散出涟漪。
长乐一挥手,一条绫带飞舞,将几欲熄的真灵们一卷。
她虚弱笑道:“还请前辈,带他们走吧。”
那面铜镜翩翩飞至,缓缓变作一尊古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