虓关外,风像是裹着砂砾的鞭子,抽打在脸上生疼。
吕家三兄弟站在墙头死死抓住冰冷的城垛边缘。
远处正是昨晚奇袭粮草失败的吕三。
此时正被五花大绑,被黑甲将士押到阵前。
城头之上,人影晃动,守军兵卒们紧握着冰冷的兵器。
“是吕参军!”
“他怎么被俘了!”
“听说他领兵去烧敌军粮草,看来是中计了啊!”
“哎呀!”
他们死死盯着城下那片沉默的黑色铁流,眼神里既有恐惧,更有一种被绝境的无奈。
“吕冠!”
霍虎的声音并不高亢,却清晰地送到城头每一个角落。
“降,可活。”
“虓关依旧是你吕家的虓关。”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块砸在沙地上。
“为何还要负隅顽抗,难不成要让这城楼上的每一块处,都将洒满你麾下儿郎的血吗?”
短暂的沉寂,如同无形的大手扼制他们的喉咙。
“陆沉舟!”
吕冠的声音嘶哑,似乎耗尽了全部力气的疲惫:
“虓关在此百年,拒的是豺狼,守的是疆土。”
“你身后,是虎狼之师。我身后,是万千父老。”
“要我开门揖盗,引狼入室?除非我吕家死绝,否则绝对不会开城投降!”
他的话语在风中激荡,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守城士卒的心上。
陆沉舟勒马立于这黑色浪潮的中央,座下的墨云不安地刨着蹄下的硬土,喷出两道灼热的白气。
脸上那点仅存耐心的表情瞬间消失。
那双阴鸷的眸子骤然收缩,凝成两点针尖般锐利的寒芒,直刺城头。
他缓缓地甩动缰绳,却像是一道无声的命令,黑甲军自动地让开一条小道。
来到押到吕三的面前,呛啷一声,冰冷的刀锋精准地贴上了吕三脆弱的脖颈。
“吕冠!”
“再不投降,你三弟的命可就不保了!”
城头之上,吕冠的身体猛地剧烈一晃。
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胸口,脚下几乎站立不稳。
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要看清楚弟弟的模样。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哥!”
“让我带人冲出去把三哥救回来!”
“是啊将军,让我们再冲一次吧!”
吕冠望着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的将士,心里不由得一阵苦笑。
弹尽粮绝,真能等来朝廷的援军吗?
吕勇咳嗽咳得厉害,气血攻心,猛然栽倒在城头,引起了一阵慌乱。
“大哥!”
“吕副将!”
一个老卒将吕勇抱在怀里,急切地把住他的脉象。
“将军,城中药石用光,吕副将恐怕撑不过三天了!”
吕冠爬着似的来到大哥的面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大哥,你怎么样?你再撑一段时间,援军马上就来了!”
吕勇只是摇了摇头,望着面前散乱的发丝一脸慌忙的弟弟,用尽了全身力气说道:
“二弟,投降吧....”
“我....我们....没有援军了.....”
“不!”
一声压抑,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从吕冠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他猛地甩头:“不会的二哥!朝廷不会不管我们的!”
“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救治你的办法!”
“还有粮食吗?”
“谁还有粮!”
吕冠看向了城头的士兵,他们都同时垂下了脑袋。
“将军。”
“我这里还有一点。”
老卒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探进自己破烂肮脏的军服最里层。
他掏出了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小包。
布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里面是半块麦饼。
它早已不是食物的模样。
吕冠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掰得很慢,碎屑簌簌落下。
另一个亲卫立刻用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不让一粒浪费。
“大哥,你先吃一点补充身子。”
吕勇有气无力地摇头:“让将士们先吃吧,他们已经饿了很久了。”
“拿着。”
吕冠的声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平静。
“是啊吕副将,您的身体要紧啊!”
“我们还能忍一下,您先吃吧!”
吕勇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浊泪混着脸上的污垢淌下。
“拿去让其他的将士分了吧。”
吕冠喉结滚动,他也饿到了极致,但是理性告诉自己,还能坚持下去。
一小块,又一小块....
老卒栓佝偻着背,在沉默的城墙上游走。
每一个接过那一点点碎屑的士兵,有人无声恸哭,有人发疯般的咀嚼......
老卒分完了,摊开沾满黑色麦屑和泥土的手掌。
深深的纹路里,只剩下污垢。
他慢慢地将沾着黑色麦屑的手指,送进了自己干裂布满血口的嘴唇里。
他用力地吮吸着,舌头舔舐着指甲缝里最后一点粉末的咸涩滋味。
然后,他闭上眼,开始咀嚼。
用他仅存的几颗松动的老牙,去研磨口腔里那点虚无的食物。
脑中正在幻想吃着一顿美食。
风沙更大了,呜咽着掠过死寂的城头。
第一日,黑甲军没有在攻城,而是在静静地等待什么。
第二日,吕勇病情加重,甚至已经吐了好几次血,整个人昏迷不醒。
吕冠看向了城外,还是没有如期而至的旗帜,他整个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尤其是他看到百姓想要吃人的举动,他再也忍不住上去制止。
他知道,虓关撑不住了。
前日,粮仓最后几捧发霉的粟米也已告罄。
昨日,马厩角落里扫出的豆渣也分食殆尽。
此刻,连熬煮过的皮甲都被嚼得稀烂填饱肚子。
不知道,他们还能拿什么抗住饥饿。
“将军....”
副将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他踉跄着走近,盔甲松垮地挂在身上,发出空洞的碰撞声。
“弟兄们.....撑不住了。”
他枯槁的手指向城墙内侧:“昨夜.....又抬下去三个。都是.....活活饿死的。”
吕冠闭上眼,却流不出一滴泪。
眼前闪过那些倒下的身影,他们最后的目光,无一例外都凝固在粮仓的方向。
良久,从干裂的唇间挤出两个字,沉重得如同坠落的巨石。
“降....吧。”
当那面用守军最后几件残破白麻衣仓促缝就的降旗,在刺骨的朔风中颤抖着升起。
城头一片死寂,没有哭泣,没有咒骂,只有风穿过断壁残垣的呜咽,
第三日,城门大开,守城将士卸甲弃兵,迎接黑甲军进城换防。
“败军之将吕冠,叩见陆将军!”
吕冠没有披挂沉重的将军甲胄,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
跪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呈上了虓关的印信。
“我知道没脸跪求将军,但望将军大发慈悲,救救我大哥!”
“此生残躯,愿为将军提刀牵马!”
陆沉舟翻身下马扶起了吕冠:“守土尽责,力竭而降,非战之罪。”
“这虓关还是吕家的虓关。”
“陈大山,去通知杨思思,让她马上进城救治吕副将。”
说罢吕冠又要跪下,但是被陆沉舟制止:“男儿膝下有黄金。”
随即,他身后军阵中响起几声短促有力的号令。
紧接着,一群士兵抬着数口巨大的,冒着腾腾热气的陶瓮快步上前。
另一些士兵则抬着沉甸甸的柳条筐,筐里堆满了小山般的、尚蒸腾着白气的馒头。
一股难以形容,混合着谷物焦香与麦子清甜的气息。
“是粥!是热粥啊!”
“馒头!我的老天爷,还有蒸饼!”
陆沉舟的亲兵们厉声呵斥着,维持秩序:“慢点!排队!排队!”
“谁不排队,那就没吃的!”
“排队!排队!”
虓关副将第一个反应过来,奋力推开几个挤在瓮边的人。
“排队!排队!”
一些尚有理智的老兵也跟着吼叫起来,开始主动维持秩序。
混乱的潮流终于被强行遏制。
“吕将军。”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吕冠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着陆沉舟手中端着一个粗陶大碗。
碗里盛着大半碗稠厚的粟米粥,粥面上,稳稳地放着一个拳头大小,散发着热气的肉饼。
“将军苦战,请先用。”
陆沉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喧嚣。
双手将碗稳稳地递到吕冠的面前,目光坦然,没有丝毫施舍的意味。
更像是一种同袍间对等的尊重。
那碗粥近在咫尺,热气扑面而来,浓郁的谷物香气瞬间塞满我的鼻腔,直冲脑髓。
吕冠颤抖着抬起如同灌了铅的手臂:“多谢陆将军。”
他端着那碗粥没喝,而是一步一步,走到队伍的最前方。
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因饥饿而颤抖的脸。
每一个接触到他眼神的士兵,都下意识地微微低下头。
或是避开视线,脸上写满了复杂的羞惭。
陆沉舟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
此刻,吕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洪亮地传遍全场。
“不得争抢!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的亲兵立刻行动起来乖乖站着,动作迅速而有序。
士兵们捧着分到的食物,如同捧着稀世的珍宝。
没有人再哄抢,大部分人都迫不及待地就地蹲下或坐下。
将脸深深埋进碗里,发出满足的啜吸声和吞咽声。
有人被烫得龇牙咧嘴,却舍不得吐出来。
有人吃着吃着,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进碗里,混合着粥一起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