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风雪。
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白色巨兽。
在怪石嶙峋的脊骨上疯狂肆虐咆哮,狠狠抽打着陆沉舟的身体。
寒气无孔不入,顺着衣领袖口。
像无数细小的冰蛇,钻入骨髓深处,啃噬着每一寸血肉。
前世今生的记忆,故人的声音,在耳边反复低语。
与风雪的咆哮搅作一团,撕扯着他摇摇欲坠的神智。
每一次回想。
宛如被一层层剥开血淋淋的皮,露出底下最不堪的脓疮。
天地茫茫,竟无一处可容身。
现在的他,就好像是当初走出羊侗时。
灭顶的绝望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如同脚下这深不见底的积雪,要将他彻底吞噬埋葬。
灰布道袍早已湿透,如同冰铸的枷锁,沉重地贴在身上。
古人言:男怕夜奔,女怕思凡。
陆沉舟在此刻忽然读懂了这句话。
他自认为可以躲天意避因果,没想到头来还是放不下过往。
师傅说得很对,心火未熄,尘根未断。
他自认可以骗过自己。
无奈,万般枷锁尽困真我。
陆沉舟走累了,索性躺在雪地上,望着满天风雪狼狈一笑。
他时常在想,如果当初在石城里。
自己选择隐居山林,会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呢?
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自己也没有获得系统。
他的生活又会怎样呢?
或许已经成家立业堂前尽孝了吧。
当初鲁大师说的: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他口中的我,会是什么?
我不是我,还能是谁?
难道我知道我是我之后,我就会死去吗?
他的思绪从来没有像这般繁乱。
皮囊一个样,心里一个样。
陆沉舟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望着深不见底的悬崖,总有一股跳下去的冲动。
老子说: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而为不争。
我已经不争了。
为什么还是如此痛苦。
现在的我,真的是我吗?
还是说.....
陆沉舟忽然有种顿悟的感觉。
那种感觉,玄之又玄。
双手撑在冰冷的雪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一次,站得很稳。
单薄湿透的道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直的轮廓。
风雪依旧狂暴地捶打。
他却不再瑟缩,不再试图对抗。
反而.....张开了双臂。
宽大湿透的灰布袍袖,在狂风中猎猎鼓荡。
任由冰冷的雪片狠狠砸在脸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却仰起头迎向那混沌天穹。
一股灼热的气流,带着积压了数年、甚至更久的呐喊。
从丹田深处轰然升起,冲开被冻僵的喉管。
化作一声石破天惊的长啸,直贯云霄。
“陆沉舟~~~”
他的声音嘶哑,甚至有些破音。
声浪穿透层层雪幕,撞向远处沉默的松林。
激起沉闷的回响,又瞬间被更猛烈的风声吞没。
他顿悟了。
过去的我,现在的我,将来的我。
三者归一,便是真我。
以往所经历的所有事情。
好坏与否,嬉笑怒骂,都是他的人生。
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
它都已经发生了,无法改变。
从来没有什么可以困住你,困住你的从来只有你自己。
从今以后,说归说做归做,各修各悟。
他踏着深雪,踉跄却又无比坚定地向前迈出一步。
脚步落下,深深陷入雪窝,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再次仰头,向着混沌的风雪。
不再是长啸,是吟唱。
“吕纯阳,梦黄粱。”
古曲的调子,响彻莽莽群山。
“碧风巾,仙中豪。”
“只因一枕黄粱梦.....”
他不再看路,不再去想那往事。
他眼中只剩下这漫天狂舞的风雪,这脚下深陷的雪径。
这无边无际的,混沌又充满生机的白色世界。
“世人若要还如此。”
“名利浮华即便休。”
最后一句唱罢,余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风雪呼啸的背景中激荡出悠远的回响。
他猛地停下脚步,站在一片被风削得稍显平整的雪坡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如潮水般席卷全身,冲刷掉了所有沉珂。
风雪,不知何时,竟渐渐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
他忽然笑了。
极其畅快地笑了出来。
嘴角咧开,牵动着冻僵的面部肌肉。
显得有些怪异,却是由衷的,发自灵魂深处的笑。
边走边唱,每唱一句。
胸中那股暖流便壮大一分,眼中的光芒便澄澈一分。
他不再去想下山后该如何。
也不再纠结于“陆沉舟”或是“无尘”的身份。
他只是走着,唱着,感受着大地的冰冷与宽阔。
风雪彻底停息了。
月光毫无阻碍地洒满整个山林。
连绵的山峦披着银装,沉睡的松林挂着冰晶。
蜿蜒的山路延伸向山下那片被温柔笼罩的人间烟火。
陆沉舟的身影披着满身清辉,踏着无瑕的雪径。
宛如从月光中走出的歌者,一步一步走向那灯火阑珊。
身后深深浅浅,一直延伸向月光照耀的远方。
天光大亮,砍柴的樵夫踩着深雪进山。
忽听得耳边传来一道悠长的调子。
“得遇神仙造化功。”
“碧洞远观月明上~~~”
山上的道士经常弹唱,樵夫也并为觉得奇怪。
反而觉得今天这首曲子,说不出的道韵和惬意。
今日的早功,大师兄左顾右盼,也不见小师弟的身影。
不由得心生担忧,师弟该不会被师傅赶走了吧?
无念修道四十载,风轻云淡的生活中,忽然多了一个年轻帅气,又有独到见解的师弟,还能跟他们弹唱歌舞、坐而论道,关键是还能畅谈没有年龄代沟,那种感觉是无法用言语阐明的。
早功结束之后,师兄弟三人就马不停蹄前往陆沉舟的寮房。
“怎么样?”
“师弟真走了?”
无悔和无妄看着失神落魄走出来的大师兄,不由得心急地催促道。
无念长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信件递了过去。
上面的字迹,正是师弟称为的瘦金体。
“三位师兄亲启。”
两位师兄彼此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滚动喉结。
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下口。
无念皱起眉头望向了山门外,手中摩挲着剩下的三封信。
一封是师傅的,一封是给沈砚。
还有一封是给当今陛下的。
希望自己走后,不会牵连到龙门观。
三日后,汴梁城彻底沸腾。
无尘道长新作,献给陛下的诗句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词牌名,《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天子如获至宝,更是邀请文武百官进宫赏析。
七天后,又是一则劲爆的消息传出。
“无尘道长下山了。”
这七个字,如同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响。
瞬间将冬末残存的最后一丝寒意和理智焚烧殆尽。
前几日还因那首《相见欢》而鼎沸的狂热。
此刻被注入了一剂更猛烈的强心剂。
那个曾拒天子、归隐深山、视千金如粪土的方外谪仙。
竟然主动踏入了这万丈红尘。
这意味着什么?
是下山历练?还是机缘点化?
还是一首新的、足以流传千古的惊世之作即将诞生于某处?
机会!
天大的机会!
谁能第一个寻到仙踪,得其垂青。
哪怕只言片语,也足以名动天下。
整个汴梁城,如同投入滚水的蚁穴瞬间沸腾。
所有的街巷、茶楼、酒肆、勾栏瓦舍。
所有能汇聚人声的地方,都在疯狂地谈论、传播、臆测。
同一个名字和同一个下落不明的身影。
消息的来源早已不可考,却无人质疑其真实性。
最先行动起来的是嗅觉最灵敏的商人。
几乎一夜之间。
汴梁城所有显眼的墙壁、城门、坊市的布告栏。
都被带着新鲜浆糊气息的纸张覆盖。
纸张形制各异,质地从粗糙的草纸到昂贵的宣纸不等。
内容却惊人地一致:重金寻访无尘道人。
下面用小字密密麻麻写着悬赏金额。
纹银百两!黄金十两。
甚至有的直接标注万金不吝。
落款五花八门:万宝阁主沈三爷、江南织造王记.....
紧接着,权贵的力量开始显现。
穿着各府号衣的家丁护院,手持盖着显赫官印的“协查文书”。
粗暴地推开拥挤的人群,将那些商贾的悬赏启事毫不留情地撕下。
覆盖上自家更冠冕堂皇、更具威慑力的榜文。
兵部张尚书府的榜文以朱砂打底,字大如斗,言明提供确切行踪者,赏京郊良田百亩。
严阁老府上的榜文,则透着文雅却更不容置疑的威压。
最为简洁,只有一句:“知踪者,速报严府,重酬。”
落款处那方小小的朱红相印,便是无上的权势保证。
衙门的差役更是倾巢而出,挨家挨户地盘问搜查。
这股寻人狂潮,迅速从地面蔓延到地下。
渗透进这座帝都最阴暗的角落。
平日里藏污纳垢的暗巷深处。
三教九流的人物,均被前所未有的高额悬赏刺激得双目赤红。
地痞头目召集手下,将汴梁城划分成片,如同梳篦般细细梳理。
叫连那些蜷缩在桥洞下的老乞丐,浑浊的眼睛里都燃起了贪婪的光。
但凡见到一个身形清瘦,穿着灰布袍的身影,哪怕只是颜色相近。
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抱住对方的腿,用尽最后力气嘶喊。
“道长!是道长吗?赏钱!我的赏钱!”
而此刻,距离汴梁城百里之外的松江城。
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残冬的暖阳懒洋洋地洒在松江城略显破败的城墙上。
也洒在城南一条不起眼的陋巷深处。
巷口那株老槐树的枝桠依旧光秃秃的。
在阳光下投下稀疏的影子。
巷子里飘荡着一股混合着淡淡油脂,属于市井底层特有的气息。
偶尔有裹着破旧棉袄的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
巷子尽头,一个用木棍勉强支起的馄饨摊,正冒着稀薄的热气。
摊主是个佝偻着背、满脸风霜的老汉,眼神浑浊。
动作迟缓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馄饨。
几张干净整洁的小木桌旁,只零星坐着一两个食客。
其中一个食客,坐在最靠里的位置。
他身上穿着一件极其普通。
甚至多处打着深色补丁的粗布直裰。
头发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树枝随意挽在脑后,几缕散乱的发丝垂在额前。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未洗净的风尘,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馄饨。
正是被整个汴梁疯狂寻找的“无尘诗仙”——陆沉舟。
他慢慢地吃着,动作不疾不徐。
吃完最后一个馄饨。
他端起碗,将里面那点带着葱花碎末的温热的清汤。
小口小口地喝得干干净净。
巷口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挥舞着刚从城门附近撕下来的纸张。
兴奋地追逐打闹着冲进巷子。
其中一张纸被风吹起,打着旋儿。
不偏不倚,正好飘落在陆沉舟脚边的泥地上。
纸上画着一个道士装束,仙风道骨的画像。
旁边是斗大的朱字:重金寻访龙门派无尘道人,赏金千两。
陆沉舟望着画像,又低头看了自身的装扮。
此刻的他与画像中判若云泥。
一个孩子眼疾手快,弯腰就去捡那张“值钱”的纸。
陆沉舟的目光收回,眼神里没有波动。
吃完最后一口汤,他满足地轻轻呼出一口气,带着食物带来的微弱暖意。他从那破旧的布包里,又摸索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小心地数出两枚,放在小木桌上。
“店家,结账。”
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沙哑,
是地道的南方口音。
他没有再看地上那张寻人启事一眼。
迎着巷口透进来,有些刺眼的午后阳光。
感受着那一点点落在身上的真实暖意。
他拢了拢身上破旧的直裰。
低着头,一步一步。
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市井烟火之中。
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