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注视着手上那吸纳了大半不周山魄力量的土葫芦,只见阴阳葫芦再无之前那凡物之状,凭空悬于玄都手心之上。
温润的玄光流转,似静非静,似动非动。
如同一个初生的宇宙奇点,内部孕育着翻天覆地的风暴,外部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万物的宁静。
看着玄都点燃的“动静之机”,无当圣母立于葫芦之侧,三宝玉如意清辉垂落,将自身道韵与这新生的法则核心相连。
她并非掌控,而是护持,如同园丁守护着刚刚破土的幼苗。
“这东西对你现在的伤。”
没等无当圣母问完,玄都摇头道:“莫费力气了。”
玄都洒脱地抬起手,制止了无当的问话,目光温和的说道:“动静循环,阴阳轮转。
我的‘动’已尽,该归于‘静’了。”
说完,那充斥着“空”的身体,陡然间以比刚刚快了千百倍的速度衰亡了起来。
手中葫芦的更是被他直接抛向十八地狱,化作了定鼎之物。
葫芦口那深邃的黑暗再次旋转起来,如同一个初生的宇宙奇点,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吸力。
只不过这一次,目标不再是狂暴的不周山魄,也不是十八地狱。
而是玄都自身,他那枯槁的身躯在葫芦的吸力下,如同风化的沙雕,寸寸崩解,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弱道韵的光点。
每一粒光点,都承载着他毕生对“动静”、“阴阳”的参悟。
“玄都,恭喜了。”
无当圣母平淡的恭喝声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难过。
毕竟她的旧物不多,而玄都恰好算得上是一件。
不过,这些心思没在她心中存留一刻,无当圣母就专注的看了起来。
看着玄都化作的光流,如同百川归海,义无反顾地投入那葫芦口的黑暗之中。
没办法,她的天资没有高到,以小见大一般,理解玄都的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境界也没有高到以上临下如掌上观文,看清玄都的所有操作。
此时只能以这些外在的表象开始推演总结,毕竟能有一点收获,是一点收获。
至于这么推演下来收获是对是错?道无止境。
而在光流没入的刹那,嗡,阴阳葫芦剧烈震颤。
葫芦表面那粗糙的土黄色泽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如玉、非金非石、内蕴混沌玄光的奇异质地。
葫芦体上,方圆随手描画的几笔道纹骤然亮起,不再是简单的线条。
而是化作了流转不息、阐述着“动静相生”、“阴阳互根”至理的先天道痕!
一股浩瀚、沉凝、包容万有却又孕育万变的“空”意,自葫芦中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十八地狱。
更是以葫芦为主导,带动十八地狱越发深刻的与被搅得天翻地覆的幽都融合了起来。
葫芦中的“空”意更是径直冲出十八地狱,在幽都圈了好一大片地方。
这股“空”意并非虚无,而是如同母腹般温暖,又如宇宙胎膜般宏大。
它抚平了大地龟裂的伤痕,安抚了那些因大阵动摇而躁动不安的真灵,甚至让那残破的不周山体都仿佛获得了一丝慰藉的宁静。
虚竹的十八地狱,在这股“空”意的加持下,彻底凝实稳固。
那枚由地狱化生、融合了玄都毕生积累、不周山魄之力的“混元大丹”或者说“地狱舍利”,悬浮在幽都高空,散发出无量光明。
“赏善罚恶”的宏愿规则,动静之间宛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地狱之中的神木根系贪婪地汲取着这股新生的,蕴含“动静本源”的力量。
树冠摇曳,炼己成阵,阴文阳文,随着时间流逝,遍布神木上下。
在这动静之机的磨练下,神木宛如当年支撑天地的不周山般法于天、象于地,越发壮大之际,串联一百零八天罡地煞府,化生为这地狱大阵的另一镇物。
迦楼罗形态的鸠摩智,感受着这股沛然莫御的“空”意,眼中凶戾的金光也都收敛了几分。
那张扬霸道的凶狂兽意,伴随着浑身锋芒毕露的诛仙剑意,在这股包容性的力量面前,也显得更加内敛,如同藏锋于鞘。
“壶中日月,纳须弥于芥子,动静轮转,阴阳自成,原来如此。
玄都,这次你比我走的可快太多了。”
无当圣母喃喃自语,宛如玄都依旧还在一般。
“我种下一颗种子,葫芦娃,葫芦娃。”
方圆拍手做歌笑道:“以身饲道,化动静之枢,这‘阴阳之母’算是让你玩明白了。
动静是机变,阴阳是显化。
好手段,后土那套固有的轮回秩序,在你这‘动静自生,阴阳自衍’的新法面前,可不就成了‘管不了’的旧账本?
老实人果然也不老实。”
听到这话,无当圣母朝着葫芦看去,果然,被葫芦吸纳的不周山真灵碎片在动静之机的流转下。
仍在葫芦深处不甘地扭曲咆哮,那浑浊暗金的核心,蕴藏着洪荒开天辟地以来最古老沉重的“力”与“史”。
它既是新世界最强大的基石,也是一颗足以炸毁一切的恐怖炸弹。
“阿弥陀佛!”虚竹唱了一声佛号,宝相庄严,他现在可以说是所有人之中得利最大的。
毕竟玄都这么多年的积累,甚至是最新的领悟全数都给了他,就好像当年的无崖子给他传功一般。
只不过这一回玄都没打算搞小动作,是真的都给了他。
再加上天山派众人,鸠摩智、张继先、三山法脉的帮助,他所设想的一切不仅成了,更是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但也因此,他现在也得面临这份收获的反噬。
毕竟“赏善罚恶”的宏愿规则,此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那从不周山真灵碎片之中流淌而出的洪荒古史,都快把这根本准则给撑爆了。
不周山存在了很久,所以它记载的远远不止后来天柱断绝的那些故事。
这些记载的信息庞大、原始、充满力量,且超越善恶。
或者说就不可能有善恶,那只不过是众生为了自己而发出的种种咆哮罢了。
哪怕那些咆哮在当今的时代看来,就算是在魔道、邪道之中都能算得上是疯子行径。
但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地狱的规则试图审判这份真实历史,却发现根本无处着力。
何为善?何为恶?
在那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时代,后世定义的“善恶”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善恶有报的力量在触及这些信息时,如同撞上磐石的激流,瞬间溃散、混乱。
“噗。”
虚竹猛地喷出一口淡金色的佛血,代表地狱的“混元大丹”剧烈震颤,表面甚至浮现出细密的裂纹。
强行消化、定义这份历史,对他的宏愿本身造成了巨大的反噬。
“桀,秃驴,撑不住了吧!”
迦楼罗形态的鸠摩智发出尖锐的厉啸,眼中金光暴涨,充满了毁灭的戾气。
“杀、杀、杀。”
鸠摩智以应身之道随众生根机而变化,完全放弃自我,任由迦楼罗的凶性占据脑海。
开始与诛仙剑人剑合一,或者说以人饲剑,欲以这诛灭一切的宝剑,轰散这些鬼历史。
“鸠摩智,不可。”无当圣母厉喝,三宝玉如意光芒大盛,一道蕴含秩序之力的清光就要冲向鸠摩智,试图阻止他。
毕竟这家伙一剑直接朝着那阴阳葫芦劈了过去,目的是为了把葫芦中的不周山真灵碎片给切割切割。
不过,就在清光即将触及鸠摩智的刹那。
叮的一声,不轻不重却抚平了所有人的思绪。
现在一看就知道是非凡宝贝的阴阳葫芦,玄光猛地一涨。
并非攻击或是防御,而是一种更高层面的包容与引导。
葫芦口那片深邃的黑暗微微旋转,一股源自玄都合道意志的“空”意弥漫开来。
这股意念精准地捕捉到了鸠摩智体内狂暴的诛仙剑意,以及不周山魄碎片流动的古史和“力”之本源。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拨弄了一下。
鸠摩智那决绝的扑击轨迹,在葫芦玄光的影响下,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却又至关重要的偏转。
他并未直接撞上不周山碎片的核心,而是擦着核心边缘掠过。
沸腾的诛仙剑意与山魄碎片散逸出的力与史猛烈地摩擦、碰撞、交融。
轰隆,如同两颗星辰相撞。
毁灭剑光与撑天巨力疯狂纠缠、湮灭、又诞生出更加狂暴的能量乱流。
这片区域的空间瞬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形成一个吞噬一切光线的恐怖旋涡。
看上去可比十八地狱开辟和玄都练就阴阳之机恐怖多了。
“啊。”
剧痛直接把鸠摩智的自我给找了回来,痛苦与狂喜交织的嘶吼之声中,鸠摩智金翅上的羽毛寸寸断裂、燃烧。
转瞬之间,又在毁灭与新生的能量冲击中不断重组。
形态变得更加狰狞、更加古老,仿佛正在向某种洪荒凶禽的始祖形态蜕变。
或者说这家伙不再只是化身金翅大鹏,而是要转变成一只金翅大鹏。
诛仙剑意在这股纯粹到极致的“力”的碰撞下,被强行淬炼、提纯,剑身光芒流动之间何止锋利三分。
而那股被碰撞、被引导散逸出的狂暴能量洪流,并未摧毁一切,反而被悬于上方的阴阳葫芦精准地接引。
葫芦表面的先天道纹如同活了过来,疯狂闪烁,将那足以撕裂一切的毁灭性能量,如同长鲸吸水般纳入葫芦口那片深邃的“空”之中。
葫芦内部,玄都的道韵、不周山的历史洪流正在激烈交锋、诛仙毁灭之剑、撑天巨力碰撞产生的狂暴能量,就像一剂猛药,狠狠砸了进去。
阴阳葫芦内部,仿佛发生了宇宙大爆炸一般。
那深不见底的空无,随着爆炸不断的被取代为实有。
玄都的“动静”道韵、不周山的“史”与“力”、虚竹地狱的“规则”雏形、鸠摩智的“毁灭”剑意。
这些原本乱七八糟的力量,在这股新诞生的爆炸力量面前,被葫芦内那片包容一切的“空”之奇点强行搅拌、挤压、融合。
葫芦剧烈震动,表面温润的玄光变得明灭不定。
时而炽白如日,时而幽暗如夜。
一道道细密的、仿佛蕴含着大道纹理的裂痕开始在葫芦表面蔓延,却又在玄光的流转下迅速弥合。
每一次裂痕的出现与弥合,都伴随着内部法则的一次剧烈重组与进化!
虚竹被震的都快死了,但他依旧在坚持。
不过“地狱混元大丹”上那些裂痕非但没有扩大,反而在葫芦内部这场惊天动地的“动静”演化中。
被强行灌注进一种全新的、动态的、包容万象的道理,那“善恶有报”的宏愿,也并未消失。
不过在碰撞中被剥去了僵化的外壳,开始尝试理解、接纳那份超越善恶的洪荒历史,将其作为一种“存在”本身,纳入轮回的考量。
地狱的景象因此变得更加宏大、更加深邃。
甚至刑具之上开始浮现开天辟地的虚影,律令符文间也是流淌着星辰生灭的轨迹。
“动静相生,是为枢机;阴阳互根,乃成母体。
玄都,你以此葫芦为炉,以自身为薪。
用不周山魄为基,承载洪荒‘史’之厚重;自己的道韵为引,赋予‘动静’之灵性;诛仙凶戾为锋,破开混沌之顽固;地狱规则为网,梳理秩序之雏形。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眼中清光大盛,仿佛看穿了葫芦内部那熔炉的核心奥秘。
有些东西是玄都早就有的,但有些东西可是刚刚才出现的。
但玄都居然就敢直接下重注,赌自己的谋划能成,而不是被这些东西带歪。
无当圣母看了看手上的三宝玉如意,一时间竟有些意兴阑珊。
明明平日里她才是强势的那个,可到了关键时刻,她不论临机决断,还是技巧智慧,却都差了好几筹。
“行了,你也不看他这登天之势是多少鬼东西支撑起来的?”
面对方圆的安慰,无当圣母摇了摇头道:“还是多谢教主指点了。”
从他们跑进来开始,方圆虽然说话不多,却每一次都给他们做了最大的提示。
“我这只不过是锦上添花,重要的还是他这些年的积累。”方圆无所谓的摊手道。
“对了,之后你怎么打算?”
注视着那如今已经彻底成型,开始缓缓运作的十八地狱,方圆头也不回的问道。
“我回去继续修行。”
如今这个越来越混乱的世道,无当圣母想起了曾经他们师父通天对他们的训诫。
“紧闭洞门,静诵‘黄庭’三两卷;身投西土,‘封神榜’上有名人。”
毕竟这狗日的世道太乱了。
“无当你很好,很好。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阐截两教当年到底为什么打起来?那份天命到底是什么天命?”
方圆的问话,宛如惊雷炸响在无当圣母的心头。
“教主,你说什么?”无当圣母有些颤抖的问道。
她当年的确从那一场场莫大的劫难中存活了下来,但她对那一场劫难的认知,真的也没有多少。
截教子弟稀里糊涂的开战死掉,稀里糊涂的天帝就换了,稀里糊涂的天道有灵,稀里糊涂的一场把过往时代基本上给埋完了的伐天之战又开始了。
除了玄都,她这么多年就没找到过从那一系列大战里面苟下来的玄门中人。
一是找不到;二就是找到了,发现人家早就改换门庭了。
是真的把一切都给改了的那种,就好像她大师兄。
“没什么,只是“壶中日月长。”
方圆拍手而笑,身影渐渐淡去,只余歌声渺渺。
“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嘿,没水喝咯……”
溜了,溜了,溜了,一边唱歌方圆一边加紧开溜。
毕竟骗了别人弟子不赶紧溜,等着事主找上门来揍他吗?
虽然这帮家伙现在都在当老六,以防不知道谁的背刺,或者说捅刀。
而无当圣母看了看那成型的地狱,以及开溜的方圆,头也不回的往大明的封印之中跑去。
不论有再多的想法,有再多的疑问,首要问题就是苟住。
只有苟住,在漫长的岁月之下,才能等到那不知会不会来的转机,以及那会不会突然爆发的灵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