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军在拜帖中解释,原来李幽微极爱青丝的戏。上旬两人在醉仙楼小酌时,李幽微提及青丝堂会的请帖难求,戴军当即拍案道:\"不过几张戏票,包在我身上!\"谁知这几日公务繁忙,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方才李幽微差人来问,戴军这才想起,急忙解释,却见那丫鬟扭头就走,再派人去请,连府门都进不去了。
意识到事态严重,戴军四处托人求票,却一无所获。最后关头才想起林彦秋,虽知他素来不喜这些,也只得病急乱投医了。
听罢缘由,林彦秋想起上次借马车的事,至今未见戴军有所表示,这次定不能轻饶了他。可细想之下,又不知该如何整治这小子,只得暗叹这家伙运气太好。
\"这个...我向来不关注梨园之事,你倒会找人。\"林彦秋决定逗他一逗,说完自觉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见长。
\"不过什么?莫非你有门路?\"戴军似抓住救命稻草,连连追问。林彦秋笑道:\"急什么?我且去问问。有便有,没有也无妨。不过一场堂会,不看也罢。\"
戴军在拜帖中声泪俱下:\"贤弟!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李小姐都要与我绝交了!看在多年同窗的份上,拉为兄一把吧!\"
见他这般凄惨,林彦秋忍俊不禁,提笔回道:\"午时我去打听,有消息便告知于你。\"
戴军只得悻悻回复:\"也罢。午时我还要与李小姐在醉仙楼用膳,你可要快些。我还得想想如何向她解释...\"
搁下拜帖,小谢听出端倪,凑近笑道:\"大人好生促狭,这般戏弄戴大人。奴婢往后可得当心些,免得着了您的道。\"
林彦秋突然板起脸:\"谢书办,今夜本官要调阅几份紧要卷宗,劳你加个夜班。\"
小谢慌忙摆手:\"奴婢知错了!\"说罢逃也似地退回自己的位置。
林彦秋见捉弄得差不多了,看看时辰,收拾妥当后乘马车直奔户部衙门。到了门口,腰牌一亮,守卫不仅不敢阻拦,还恭敬地行礼相迎。
打听清楚戴军的值房所在,林彦秋轻叩门扉。里面传来戴军威严的声音:\"进。\"
林彦秋强忍笑意推门而入,故作恭敬地拱手:\"戴主事,别来无恙啊?\"
戴军见是林彦秋,先是一愣,随即起身:\"哎呀!你怎么亲自来了?\"
林彦秋笑道:\"不是要戏票么?特地带你去取。\"
戴军苦笑:\"我哪走得开?案牍堆积如山,午时还要陪李小姐用膳。\"
见他确实公务繁忙,林彦秋不再玩笑,从袖中取出五张烫金请帖往案上一丢:\"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要马车就给你借,要戏票还得送上门。\"
戴军一见大喜,连忙抓过请帖,数了数竟有五张之多,惊讶道:\"贤弟好手段!这票花了多少银子?我补给你。\"
林彦秋顿时沉下脸,伸手道:\"提银子?先把那匹西域宝马还我。你这人...\"
戴军心头一暖,笑道:\"莫恼!改日请你吃酒赔罪如何?\"
林彦秋这才展颜:\"这还差不多。若无他事,我先回了。\"
戴军连忙拦住:\"且慢,有件事你或许感兴趣。\"说着竟如地下接头般先开门张望,确认无人后才压低声音道:\"你可有购置盐引?\"
林彦秋诧异:\"怎么突然问这个?\"
戴军神秘兮兮道:\"我听闻,近日有钦差上奏,言盐税增长过速,盐价居高不下,恐引民怨。朝廷或要调整盐政了。\"
这话听着耳熟,林彦秋细想,不正是前几日自己参与议政时提出的建议么?
\"此言从何处听来?\"林彦秋暗自心惊。这份奏折他昨日才审阅完毕,做了批注呈交张祭酒,怎会这么快就泄露出去?
戴军撇了撇嘴,冷笑道:\"这等消息,朝中早有风声。\"见他不肯透露来源,林彦秋也不再追问。心下明白,戴军这是在还自己人情。
\"不瞒你说,\"林彦秋笑容苦涩,\"我正是你口中那个钦差组的领队。\"
戴军闻言如遭雷击。虽知林彦秋仕途顺遂,但能参与这等机要的,无不是朝中重臣。他怎会...
\"你究竟...\"戴军声音发颤。
话一出口,林彦秋便后悔了。淡淡道:\"家师乃国子监张祭酒,蒙他举荐,我在济世司挂了个闲职,兼领着钦差组的差事。说白了,就是给那些老大人跑腿打杂罢了。\"
说罢起身:\"告辞。\"
戴军怔了怔:\"我送你。\"
两人默默走在长廊上,脚步声格外沉重。林彦秋心中郁结,却知这官场积弊非一人之力可改。作为既得利益者,他唯有沉默。
刚至转角,忽有小厮匆匆追来,呈上一封火漆密信。拆开一看,是董汝礼的手笔:\"四弟,若有盐引在手,速速脱手。勿问缘由,切莫外传。\"
林彦秋心头更添苦涩,却在戴军面前强撑笑容,不动声色地将信笺揉碎在掌心。
林彦秋驾着马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街巷间,想要排解心中郁结。行至十字街口,见前方畅通无阻,便扬鞭前行。谁知斜刺里突然冲出一辆朱漆华盖马车,林彦秋急拉缰绳,却听\"轰\"的一声巨响,两车狠狠撞在一处。
\"混账!\"林彦秋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声,整个人便重重撞在车辕上。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家马车已被撞得横转过来,原本向前的马头此刻斜指向后方。
踉跄着跳下车,只见几丈外停着一辆朱漆华盖香车,地上留着深深的车辙印。林彦秋的马车还算完好,只是侧面被撞凹一大块。而那辆华贵香车的前辕已断裂,车架扭曲变形。
林彦秋冲到香车前,掀开车帘一看,里面坐着个面色惨白的女子,半边青丝散落,眼神空洞如死鱼。幸好车门未坏,林彦秋用力拉扯,却发现里面上了栓。
\"开门!蠢妇人!\"林彦秋怒喝。
这一声似乎惊醒了女子,她慌忙解开铜栓。林彦秋拉开车门,手忙脚乱地帮她解开束带,将人拽出车厢。
\"你不要命了?还驾得这般快?\"林彦秋怒不可遏。那女子却浑不在意,随手取出一支金凤簪,将散乱的青丝挽起。
这女子生得极美,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竟比齐芝怡和青丝还要胜三分。她全然不理林彦秋的怒火,径自回到车中取出一个锦绣荷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名帖递给林彦秋。
\"这次是我的不是,修车的银子我出。\"她声音清冷,\"我有急事,先行一步。有事可凭此帖到城南桂府寻我。\"
说罢竟匆匆离去,只留林彦秋站在原地,捏着名帖怒火中烧。本想一走了之,奈何马车是衙门的,只得在原地等候巡城御史。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巡城御史才姗姗来迟。林彦秋跟着来到衙门,被带进一间阴冷的问询室。两位捕快对面而坐,其中那位女捕快语气生硬地盘问籍贯、姓名、官职,那架势活似林彦秋欠了她银子。二人还不时交头接耳,似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林彦秋陈述完事发经过,递上那名帖。女捕快接过一看,竟低声苦笑:\"这个月第三回了。\"
林彦秋心下了然,原来是个惯犯。这时一位捕头匆匆进来,看都不看林彦秋就问:\"桂家小姐又出事了?是撞了人还是被人撞?\"
三人当着林彦秋的面窃窃私语片刻,那捕头漫不经心道:\"我去查验车驾,你们接着问。\"
捕头一走,剩下二人脸色骤变,如从三伏天直坠数九寒冬。女捕察冷冰冰地重复:\"姓名?\"
林彦秋已猜出七八分,勃然大怒,拍案喝道:\"方才不是问过了?\"
女捕察冷笑:\"嚷什么?再问一遍不成么?\"
林彦秋霍然起身,寒声道:\"既如此,也不必问了,你们爱怎么判就怎么判!\"说罢拂袖而去。二人没料到他这般强硬,愣神间,林彦秋已\"砰\"地摔门而出。
巨响震得油灯摇晃,两位捕快面面相觑,面露心虚之色。恰在此时,那捕头慌慌张张冲了进来:\"人呢?坏了坏了!\"
\"怎么了?\"二人齐声问。捕头跺脚道:\"你们也不仔细看看,那辆青篷马车的徽记,还有车上挂的通行玉牌?\"
\"什么玉牌这般了得?\"捕察声音发颤。捕头叹道:\"最次也是六部签发的。方才你们没胡说什么吧?\"
二人顿时冷汗涔涔,女捕快连声道:\"幸好幸好,没乱说话。\"
捕头长叹:\"看来两边都惹不起,按章程办吧。\"说罢摇头晃脑地踱了出去。
出了衙门,林彦秋急遣小厮往张祭酒府上送信。正在用膳的老大人一听林彦秋出了事,吓得撂下象牙箸就站了起来。
\"可曾伤着?\"
\"身子无碍,就是这口气难咽!\"林彦秋将事情原委道来。张祭酒听罢勃然大怒,冷声道:\"你且在附近茶楼候着,自会有人去料理。\"
老大人说完便将名帖重重一摔。林彦秋心中郁结,见已近午时,便寻了家清雅的茶楼歇脚。刚点了一壶龙井并几样点心,跑堂的就来报说有人寻。
\"可是林大人?敢问现在何处?\"来人声音恭敬。
\"阁下是?\"
\"张祭酒命小的来寻大人。\"
林彦秋这才告知所在。不多时,但见两位官差匆匆入内。为首的约莫五十出头,后面跟着的正是方才在衙门里见过的那个捕头。
\"可是林大人?在下谢和。\"年长者拱手作揖,态度恭谨,\"底下人不懂规矩,让大人受委屈了。\"
态度虽好,可瞥见后面那个缩头缩脑的身影,林彦秋心头火又起。
\"这位是张捕头,专程来料理此案。\"
那胖如肉球般的张捕头讪笑着上前作揖,谁料林彦秋一甩袖坐回原位,冷声道:\"免了!\"
平素林彦秋最是沉稳,可今日连番受气,此刻再难压抑。那张捕头顿时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活似便秘般窘迫。
谢和在旁轻叹,也不知是叹张捕头还是林彦秋。为免僵持,忙打圆场道:\"不如我们单独叙话?\"
看在谢和面上,林彦秋勉强道:\"请坐。\"谢和微笑颔首,转头对张捕头道:\"外头候着。\"
张捕头如蒙大赦,赔着笑退了出去,那背影活像只落水的老鼠。
谢和落座后淡淡道:\"与他计较无益。\"这话一出,林彦秋先是一怔,随即会心一笑。这位谢大人倒是个妙人,言语间既透着阴翳,又带着几分轻蔑。
\"二位官爷可要添些茶点?\"茶博士适时出现。林彦秋看向谢和,谢和淡然道:\"一盏明前龙井。\"
待茶博士退下,林彦秋方道:\"说说吧,何等女子如此嚣张?竟能让个五品巡城御史跑腿,我在衙门候了一个时辰,她连面都不露。\"
谢和叹道:\"江南织造桂家的千金,如今在国子监进学。家财万贯,貌若天仙,又有些门路,自然骄纵了些。再说这不过是车驾相撞的小事,最多罚些银两,禁足几日,还能如何?\"
语气虽平,却透着沉重。林彦秋在户部阅卷多时,深知在大周,能做到皇商的,背后必有朝中重臣扶持。此乃国情使然。
谢和的为难,想必就在这层关系上。
林彦秋轻啜茶汤:\"桂家生意很大?\"
谢和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赞许地看了林彦秋一眼:\"江南首富,家主身家位列天下前十。那女子名唤桂诗桃。\"
话至此,一切尽在不言中。二人都是明白人,林彦秋不再多言,起身拱手:\"那就依章程办吧,不劳大人费心了。\"谢和长舒一口气,笑着还礼:\"代问张祭酒安好。\"
行至门外,谢和忽驻足,似随口问道:\"湖广总督董大人是在下故交,不知阁下与他是...\"
林彦秋苦笑,细看之下,他与董总督确有六分相似。
\"正是家严。\"林彦秋说出这话时,心头莫名一轻。这是他头回在外人面前道明身世。既是张祭酒请来的人,又与父亲有旧,想必不会外传。
谢和并未惊讶,反笑道:\"尊慈风采依旧啊。\"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刺递来:\"若有需要,可凭此物到寒舍一叙。\"
林彦秋接过一看,上面仅有一个地址和一个名讳。这般私密的名刺,非至交不赠。他含笑点头:\"多谢。\"
那笑容带着几分森然,谢和眉心一跳,不禁为某些人捏了把汗——被董阁老的孙儿记恨上,往后怕是有得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