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风，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那一声声汇聚而成的“恭迎少主归来”，如同沉雷，在幽谷中反复回荡，震得人耳膜嗡鸣，更震得人心头发颤。
叶辰站在原地，手持着那枚光芒尚未完全敛去的龙魂玉，玉佩的温润触感，此刻却重若千钧。他看着眼前跪倒的一片身影，为首的老者叶正忠，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青石板，苍老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这些人的身上，都带着一股沉凝的死气，那是长年累月活在仇恨与绝望中的印记。可现在，他们的眼中，却重新燃起了一簇火焰，一簇名为“希望”的火焰。
而他，就是这簇火焰的中心。
他走上前，双手扶起叶正忠。
老者的手臂干瘦，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可在此刻，却顺从地被叶辰扶起，没有半分抗拒。
“叶老，请起。”叶辰的声音有些沙哑。
叶正忠抬起头，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他看着叶辰，嘴唇哆嗦着，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点头。
“都起来吧。”叶辰的目光扫过所有人。
“谢少主！”
众人齐声应喝，动作整齐划一，站起身来，依旧将他拱卫在中央，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满了狂热与敬畏。
叶辰收起龙魂玉，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从他的肩膀，一直沉入了他的丹田气海。他看向叶正忠，也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头十六年，几乎已成为他心魔的问题。
“叶老，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山谷中刚刚升腾起的一丝热烈气氛，瞬间冰消雪融。
一股刺骨的寒意与悲怆，重新笼罩了所有人。那些刚刚还眼神狂热的修士，此刻全都垂下头，紧握着拳头，身体绷紧，压抑的恨意几乎要从他们的身体里满溢出来。
叶正忠脸上的激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痛。他眼中的泪水已经干涸，只剩下两片死灰色的浑浊。
“少主，此事说来话长。”他沙哑地开口，“请随老奴来。”
说完，他转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向那座通体漆黑的石塔。
叶辰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其他人则自动地守在塔外，没有一人的脚步逾越雷池，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为这座塔，也为即将揭晓的真相，筑起了一道最坚固的防线。
石塔厚重的大门在叶正忠的面前无声地滑开，一股比外界浓郁百倍的悲凉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尘封已久的血腥味。
塔内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镶嵌的几颗月光石散发着清冷的光。
这里不是住处，也不是修炼室。
一排排黑色的灵位，整整齐齐地陈列在石壁的凹槽中，从下到上，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每一个灵位上，都刻着一个名字。
叶擎苍、苏婉、叶凌天、叶明海……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属于叶家的族人。
这里，是叶家的祠堂，更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叶辰的脚步，在踏入塔门的瞬间，便停住了。他看着那成千上万的灵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虽然从未见过这些人，但血脉中流淌的联系，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源自灵魂的哀恸。
“这里，供奉着我叶家，在那一夜，战死的三千七百四十二位族人。上至太上长老，下至襁褓中的婴孩，无一幸免。”叶正忠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塔内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磨出来的。
他走到祠堂的最深处，那里有两块并排而立、比其他灵位都要高出一截的灵牌。
左边刻着：先父，叶天南之位。
右边刻着：先母，柳曦月之位。
叶辰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两块灵牌上。
父亲……母亲……
这两个他只在梦中呢喃过的称呼，此刻化作冰冷的刻字，烙印在他的瞳孔中，也烙印在他的心上。
叶正忠在灵牌前点燃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才转过身，看向叶辰。
“少主，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本是我叶家为您举办满月宴的日子。家族上下，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家主，也就是您的父亲，抱着您，笑得合不拢嘴，说您是我叶家千年不遇的麒麟儿，是我叶家未来的希望。”
老者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可他那双不住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我叶家，自太古传承至今，一直肩负着一个使命——守护《太初剑典》的完整传承。”
“外界都以为《太初剑典》只是一部失传的无上剑道功法，但他们错了。它不仅仅是功法，它更是开启一扇门的钥匙，一扇……通往更高层次，甚至能改变元初界格局的门。而我叶家，便是守门人。”
叶辰静静地听着，他体内的金色剑丹，随着“太初剑典”四个字，微微震颤。
“除了剑典，我叶家还守护着另一件至宝，名为‘元初道种’。”叶正忠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此物关乎整个元初界的气运流转，是天地初开时的一缕本源所化。得之，便可窃取天地气运，甚至……执掌一方世界的天道。”
叶辰的心神剧震。
他终于明白，为何天道盟会对叶家如此忌惮，必欲除之而后快。
守护剑典，执掌道种。
任何一样，都足以让任何势力疯狂！叶家同时拥有这两样，无异于抱着两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觊觎这两样东西的势力，自古以来就从未断绝。但我叶家底蕴深厚，家主更是天纵奇才，以一己之力，压得整个元初界所有宵小不敢妄动。我们都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叶正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笑。
“我们错了，错得离谱。我们低估了人性的贪婪，也高估了所谓的正道盟约。”
“那一天，夜幕刚刚降临。天道盟的盟主，那个伪君子李玄一，亲自带着麾下三大道主，七十二位殿主，以‘共商元初界安危’为名，前来拜访。”
“与此同时，在叶家祖地之外，另外数股无比强大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出现。他们来自不同的势力，有魔道巨擘，有隐世的古老世家，甚至……还有一些我们根本无法辨认，身上带着不属于元初界气息的诡异存在。”
“他们布下了‘九天十地锁神大阵’，彻底封锁了整个叶家祖地。那一刻，我们才知道，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围杀，一场针对我叶家的，灭族之战！”
叶正忠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眼中血丝攀爬。
“战斗瞬间爆发。李玄一那个卑鄙小人，在与家主对饮时，悍然出手偷袭。家主虽然察觉，但还是被他与另外三位道主联手重创。”
“喊杀声，响彻了整个祖地。天道盟的修士，如同蝗虫过境，见人就杀。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盟友，也同时发难。他们……太强了，准备得也太充分了。”
“我叶家的护族大阵，在内外夹击之下，只支撑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轰然破碎。血，染红了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瓦砾。”
老者闭上了眼睛，身体晃了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色的长夜。
“我亲眼看到，凌天长老为了保护一群孩子，自爆金丹，与三名天道盟殿主同归于尽。”
“我亲眼看到，明海叔，那个平日里最和善的炼器大师，挥舞着滚烫的铁锤，敲碎了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脑袋，最后被一杆黑色的长矛，钉死在炼器炉上。”
“你的姑姑，叶晴雪，她本是中州第一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那一晚，她拔出了尘封的发簪，化作利剑，杀得天昏地暗，最后力竭，被数名魔道修士围攻，为了不受辱，她引动神魂，焚尽了自己……”
叶辰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攥住，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毫无所觉。
他的脑海中，随着老者的讲述，一幅幅血腥的画面凭空浮现。那些陌生的面孔，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亲人，在为了守护他，守护这个家，而悲壮地死去。
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从他的心脏最深处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家主他……您的父亲，叶天南，他被四位道主围攻，身受重伤，却依旧如同一尊不倒的战神。他手中的太初剑，斩杀了数不清的强敌，他的血几乎流干了，可他一步未退，因为他的身后，就是您和主母所在的寝宫。”
“最后，他力竭了。李玄一的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叶正忠的声音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叶辰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一股腥甜涌上，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
“主母……您的母亲，柳曦月，她看着倒下的家主，没有哭。”老者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她只是平静地将襁褓中的您，交到了我的手上，然后，她走到了家主的身边，将他扶住。”
“她启动了‘元初道种’的力量，那股力量，甚至连天道盟都为之恐惧。她以燃烧自己全部的生命和神魂为代价，强行撕开了一道空间裂隙。她对我说，‘正忠，带他走，活下去！一定要让他活下去！告诉他，不要报仇，好好活着！’”
“然后，她将我，连同您一起，推入了那道裂隙。”
“在我被空间乱流吞噬的最后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
“我看到……主母抱着家主的身体，引爆了道种的最后一点本源。一朵璀璨到极致的金色莲花，在叶家祖地的中心绽放。那光芒，吞噬了一切，吞噬了李玄一惊恐的脸，吞噬了无数敌人的身影，也吞噬了……我叶家最后的光荣。”
故事，说完了。
石塔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叶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石雕。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恨。
只有一片空洞的白。
那句“不要报仇，好好活着”，像是一把最钝的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切割，凌迟着他的每一寸灵魂。
父母用生命和最后的爱，为他换来了一条生路，一个让他远离仇恨的未来。
可他，却一路寻着仇恨的踪迹，走到了这里。
噗。
一口黑色的淤血，从叶辰口中喷出，洒在他面前的青石地面上。
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少主！”叶正忠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
叶辰摆了摆手，推开了他。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到那两块灵牌前。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地抚摸着上面冰冷的刻字。
“父亲……母亲……”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十六年的孤苦，十六年的追寻，十六年的迷茫，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原来，他不是孤儿。
他曾拥有一个如此强大而温暖的家，拥有一对如此爱他的父母。
可这一切，都被人亲手毁灭了。
天道盟！
李玄一！
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孔！
滔天的悲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那股被压抑到极致的恨意，如同沉睡了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嗡——！
一股冰冷、暴戾、纯粹到极致的剑意，不受控制地从他体内冲天而起！
整座黑色的石塔，在这股剑意下剧烈地嗡鸣颤抖，墙壁上，一道道裂痕如蛛网般蔓延开来。塔内那成千上万的灵位，也随之齐齐震颤，发出了呜咽般的悲鸣，像是在回应他们少主的滔天之怒。
叶正忠被这股恐怖的剑意逼得连退数步，脸上写满了骇然。
好可怕的杀意！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剑意了，这是将血海深仇，将无尽的悲愤，彻底融入了剑道，化作了只为杀戮而存的修罗之剑！
叶辰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片赤红。
不，在那赤红的深处，还有一缕更加森然的金色火焰在跳动。
那是《太初剑典》的本源之力，与他此刻的仇恨，完美地交融在了一起。
他没有再流一滴泪。
所有的悲伤，都已化作了燃尽一切的燃料。
他缓缓地，在父母的灵位前，双膝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每一次额头与地面的碰撞，都让整座石塔的震颤，更加剧烈一分。
当他第三次抬起头时，眼中的赤红已经褪去，只剩下那片死寂的、燃烧着的金色。
他的声音，不再有半分情感，冰冷得如同九幽之下的玄冰。
“父亲，母亲。”
“孩儿不孝。”
“你们的嘱托，孩儿……做不到了。”
“天道盟不灭，此仇不报，我叶辰……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