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庭院。念初几乎是踮着脚尖,轻轻推开阳光房的门。他的目光没有第一时间投向窗外的小苗,而是被工作台上那块静静躺着的木块牢牢吸引——那块他昨天耗尽心力、歪歪扭扭刻下新叶轮廓和叶脉的木块。
它沐浴在清透的晨光里,粗糙的边缘、深浅不一的刻痕、甚至边缘细微的崩口,都纤毫毕现。念初走过去,伸出小手,指尖没有像往常那样抚摸光滑的木面,而是带着一种全新的探寻,轻轻地、轻轻地滑过那些他自己留下的、凸凹不平的凿刻痕迹。
指尖下的触感清晰而丰富:深槽边缘的锋利,浅痕底部的微糙,崩口处毛刺的刮擦感……他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昨天凿子切入、木槌落下时,木屑纷飞的画面,感受到手腕用力时肌肉的紧绷,甚至捕捉到刻歪时那一瞬间的懊恼和重新对准铅笔线时的专注。
这木头,真的在“说话”。用他亲手刻下的、独一无二的印记,讲述着昨天的故事。
他拿起木块,又拿起那把昨天用过的平口凿。冰凉的金属凿柄握在掌心,带着一种熟悉的、沉甸甸的力量感。他学着爸爸的样子,用凿子尖极其轻柔地划过木块上一条刻得比较深的叶脉线。金属与木头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声。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震动感,顺着凿柄的金属,瞬间传递到了他紧握凿柄的手心!
嗡…
那震动感极其短暂,如同蜻蜓点水,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实质感!与他昨夜在小琴上感受到的木质震动不同,这震动更“硬”,更“锐”,带着金属特有的清冷质感!仿佛他指尖下的不是凿柄,而是一根被无形之力轻轻拨动的、绷紧的弦!
念初的小身体猛地一僵!他倏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手中的凿子和木块。刚刚那感觉……是凿子在“响”?因为他用凿尖划过了自己刻下的木痕?
巨大的惊奇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他立刻屏住呼吸,再次尝试。他将凿子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沿着木块上另一条刻得稍浅的叶脉线划过。
嗡…
那细微却清晰的震动感,再次如约而至!虽然微弱,却真实地传递到了他的手心!这一次,他甚至能隐约“听”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蚊蚋振翅般的金属嗡鸣!
念初的心跳骤然加速!一个大胆得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如同初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所有的思绪:凿子划过刻痕会“响”,那…琴弦呢?他拨动琴弦时,琴弦在木头上震动的声音,是不是也能在木头里留下看不见的“刻痕”?而那些“刻痕”,是不是也能被“听”到?就像爸爸让他听木头说话那样?
他猛地转身,冲向自己放在角落的小琴盒。打开琴盒,取出那张练习用古琴。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坐下弹奏,而是将琴小心地平放在工作台上,就在那块刻着新叶的木块旁边。他拿起琴轸(调音弦轴),学着爸爸偶尔调音的样子,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转动着。
“吱…嘎…”
琴弦被绷紧,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调得很慢,目光紧紧盯着那根被拉紧的丝弦。
当琴弦被调到某个特定的、他也不知道具体在哪里的张力点时,他停了下来。然后,他伸出小手,没有去拨弦,而是极其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将指尖轻轻、轻轻地贴在了琴身靠近岳山(琴首支撑弦的硬木)下方的面板上——那里是琴弦震动最直接传导到琴身共鸣的地方。
闭眼,屏息。
像贴在老银杏树上那样,努力让自己“沉”下去。
掌心下,是光滑冰凉的琴身木面。
起初,一片沉寂。只有他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他耐心地等着,像等小苗长叶子,像等老树的脉动。指尖下的冰凉触感似乎也在慢慢变得熟悉。
几秒钟过去。
十几秒过去。
就在他几乎要以为刚才凿子的震动只是错觉时——
嗡…
一种极其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温润感的木质震动感,如同黑暗中悄然绽放的星芒,极其模糊地、却又无比真实地从他指尖下的琴身深处传递上来!
那感觉极其轻微,如同蝴蝶第一次扇动翅膀,带着一种初生的、试探性的力量。它不同于凿子划过刻痕时金属的锐利震动,更接近于昨夜在小琴上感受到的那种木质深处的生命脉动,但这一次,更清晰!更……有方向感?仿佛这震动正沿着琴身内里某种无形的通道,努力地向外传递着!
念初的小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强忍着巨大的激动,指尖稳稳地贴在琴身上,拼命地去感受、去捕捉那微弱却真实的震动。一下…又一下…如同无形的涟漪,以他指尖为中心,在琴木深处极其缓慢地扩散开去!他仿佛能“看”到那根被绷紧的琴弦,正以一种他无法听见的频率,在无声地歌唱,而它的歌声,正被这张琴的木身,忠实地“记录”下来,化作他指尖下这微不可察的震颤!
他猛地睁开眼,小脸上因巨大的震撼和狂喜而涨得通红!他看看掌心下沉默的琴身,又看看旁边工作台上那块刻着叶脉的木块,再看看自己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凿子划过刻痕的震动,琴弦绷紧时琴身的震动……这两者之间,仿佛被一条无形的、充满韵律的线,瞬间贯穿了!
原来,木头不仅能“听”到刻刀留下的痕迹,也能“听”到琴弦的歌唱!那些震动,无论来自凿子的刮擦,还是来自琴弦的嗡鸣,都是“声音”!是木头能听懂、能记住、并能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回应出来的“声音”!
一种豁然开朗的巨大明悟,如同初升的朝阳,瞬间照亮了他小小的心田!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等待木头说话,他开始触摸到了与木头“对话”的门径!用凿子,用琴弦,用他所有能发出“震动”的方式!
“爸爸!爸爸!” 念初再也按捺不住,抱着小琴,像一阵风似的冲出阳光房,急切地寻找顾言的身影。他要告诉爸爸!他发现了!木头真的在“听”!在“记”!在“回应”!
顾言正在庭院一角,查看那株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小银杏苗。听到儿子带着巨大激动和喘息的呼喊,他转过身。清晨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去,儿子抱着琴奔跑过来的小小身影,带着一种破开迷雾般的明亮力量。
“爸爸!”念初跑到顾言面前,小胸膛剧烈起伏着,大眼睛亮得惊人,“木头!木头它能…它能‘听’到!它记得!” 他急切地举起手中的小琴,又指向阳光房的方向,“我用凿子划我刻的线,凿子会震!我摸调紧弦的琴,琴里面也会震!它们…它们在说话!用震来…来回答我!”
他的语言因为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小脸涨得通红,但那巨大的发现带来的纯粹喜悦和急于分享的迫切,却清晰地燃烧在眼底。
顾言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儿子。没有惊讶,没有质疑,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早已了然于胸的了然,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深藏的激赏。他宽厚的手掌落在念初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小肩膀上,那掌心的温热和沉实的力量感,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念初翻涌的心潮。
“嗯。”顾言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磐石落定,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肯定,“木头记得。记得阳光晒过的暖,记得雨水淋过的凉,记得风刮过的痕,也记得……” 他的目光扫过念初手中的小琴,又落回儿子亮得惊人的眼睛上,“刻刀划过的痛,和琴弦唱过的歌。”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因自己的肯定而更加明亮的眼神,继续说道:“你感觉到的‘震’,就是它在‘说话’。用它的骨头,它的筋脉,告诉你它记住了什么。”
念初用力地、用力地点头,爸爸的话像精准的钥匙,彻底打开了他心中那扇刚刚推开一条缝的大门!原来,他感受到的震动,就是木头的“语言”!是他与木头之间,一种超越言语的、建立在“震动”之上的神秘对话!
“那…那我能让它‘说’更多吗?”念初仰着小脸,急切地问,眼神里充满了探索新世界的渴望,“用琴弦?用…用别的?”
顾言的目光掠过儿子热切的小脸,投向庭院里那棵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老银杏树巨大的轮廓。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引导:“想听树说什么,就得知道树爱听什么‘震’。想听琴说什么,就得知道琴的‘脾气’在哪根弦上。”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儿子身上,“慢慢来。先学会‘听’清你手里这块木头,你怀里这张琴,它们在‘说’什么。”
他宽厚的手掌在念初肩头轻轻拍了拍:“听清了,才能‘说’到它心里去。”
念初怔怔地听着,小脸上激动的红晕渐渐褪去,被一种沉静的思索所取代。他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小琴,又看看爸爸沉静如渊的眼眸。爸爸没有教他具体的“方法”,却给他指明了方向——先去听懂,再去对话。像他观察小苗的每一片叶子,像他等待老树的脉动浮现。
这份沉静的力量感,如同暖流,无声地注入他刚刚因巨大发现而激荡的心田。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抱着小琴,用力地点了点头。
阳光终于穿透薄雾,慷慨地洒满庭院。念初抱着琴,重新回到阳光房的工作台前。他没有立刻去尝试拨弦或划刻痕。他只是将那块刻着新叶的木块放在面前,将小琴放在旁边。
他伸出小手,先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抚摸着木块上那些自己留下的刻痕,指尖仔细感受着每一道沟槽的边缘、深度和走向。然后,他又将指尖轻轻贴在调好弦的琴身面板上,闭着眼,屏息凝神,努力去捕捉琴木深处那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因琴弦张力而产生的震颤。
“笃…笃…笃…”
阳光房里,响起了他重新拿起木槌和凿子,在另一块新木料上练习下凿的声音。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仅仅是为了刻出形状。每一次凿刃切入木头,每一次木槌落下,他都全神贯注,不仅仅看着凿尖与铅笔线的毫厘之差,更是在用整个身心,去“听”凿子与木头碰撞时产生的、那细微却丰富的震动,去“感觉”那震动通过凿柄传递到手心的、属于这块木头的独特“语言”。
“铮…”
偶尔,他会停下来,拨动一下小琴的琴弦。清亮的弦音在阳光房里荡开。他不再急着去摸琴身的震动,而是先闭着眼,让那纯粹的弦音流淌过耳际,用心去“听”它的高低、长短、余韵。然后,他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轻轻贴在琴身不同的位置——岳山下,龙池(琴底出音孔)旁,甚至琴轸处——极其耐心地、一遍遍地尝试,去捕捉那弦音在琴木深处激起的、微妙的、如同涟漪般扩散开的震颤回响。每一次捕捉到那极其微弱的共鸣,都让他小脸上浮现出专注的、如同发现珍宝般的喜悦光芒。
沈星晚端着水杯站在门口,看着儿子沉浸在这无声的“震动”对话中。他小小的身影伏在工作台前,时而专注地凿刻,时而凝神地“听”琴,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细小的木屑沾在他的睫毛上,他却浑然不觉。阳光落在他汗湿的后颈,照亮了那枚小小的春藤印记,也仿佛照亮了他指尖正在探索的那个无形却无比丰富的“震动”世界。
她悄然放下水杯,没有打扰。只是拿起相机,镜头无声地对准了那沉浸在“木与弦之歌”中的小小身影。她仿佛看到,守护的根须在暖壤深处,不仅连接着土地与小苗,也悄然延伸出无数纤细而敏感的触角,正努力地探寻着这世界另一种无声却磅礴的语言——那存在于万物之间、以震动为载体的、永恒不息的对话。而念初指尖每一次笨拙的触碰,每一次全神的聆听,都在为这幅名为“守护”的图卷,增添着更加深邃而灵动的维度。弦上的刻痕,木里的回响,正共同谱写着守护者成长的崭新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