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厅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尽,混合着昂贵熏香的气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狄奥多西一世已经换下了那身染血的鳞甲,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墨黑天鹅绒常服,领口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狮鹫纹饰。他斜倚在冰冷的黑曜石王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下方分列两班、垂手肃立的群臣。那把象征性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被重新悬挂于穹顶,剑尖依旧森然地指向王座,仿佛刚刚啜饮的鲜血还残留在冰冷的锋刃上。
新任国王似乎很享受这种沉默的压力。他不说话,只是用那双带着残余癫狂和审视的眼睛,慢悠悠地扫过每一张低垂或半低垂的脸。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油脂,只有壁炉里木柴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某些大臣过于紧张的、微不可闻的吞咽声。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站在文臣班列最前列的阿列克谢·瓦伦丁公爵身上。这位首相大人依旧穿着那身墨绿天鹅绒朝服,胸前黄金狮鹫徽章熠熠生辉。他站得笔直,神情沉稳,目光低垂,仿佛一座历经风霜却岿然不动的古堡。
“瓦伦丁卿,” 狄奥多西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锐利和不容置疑,“先王留下的国库,像个被老鼠啃空了的谷仓。南边那几个领主,拖欠的贡赋堆起来能埋掉半个提洛尔。北境要塞那群丘八,还在嗷嗷叫着要军饷、要冬衣。说说吧,我的好首相,这窟窿,怎么填?”
问题像一块冰冷的巨石,被国王轻飘飘地抛进了死寂的池塘。
瓦伦丁公爵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半分意外或惶恐,只有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凝重。他上前一步,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岁月沉淀的权威感:“陛下明鉴。王国财政,确如久病之躯,沉疴难返。然,病虽重,并非无药可医。臣有三策,或可解燃眉之急,并为陛下新政奠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位核心重臣,最后落回国王脸上。
“其一,开源。南方三郡领主,倚仗地利,历年拖欠贡赋,藐视王权已久。臣请陛下签发王令,派遣税吏团,持陛下手谕,由近卫军一队精锐随行,限期一月,追缴历年积欠。抗命者,褫夺封爵,其领地由王廷代管。此策,可解国库空虚之急,亦可震慑四方。”
此言一出,几位站在后排、出身南方或与南方领主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贵族,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头垂得更低。追缴积欠?还要褫夺爵位?这无异于刮骨疗毒!
狄奥多西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玩味。他没表态,只是示意公爵继续。
“其二,节流。北境要塞军需,乃国之重器,不容轻慢。然,军需采买之弊,由来已久,虚报、冒领、以次充好,触目惊心。臣请陛下,由枢密院牵头,联合军务大臣、财政大臣,成立军需审计司,专司核查要塞军需账目,严惩贪墨,堵塞漏洞。此策,可省下大笔靡费,确保军需真正用于士卒。”
站在武臣班列前列的军务大臣,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几道旧疤的老将,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审计?这手要伸进军队的口袋里了?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王座上的年轻国王,对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其三,立信。新王登基,威德初立。臣以为,当择一利国利民之新政,昭告天下,以示陛下仁德与革新之志。” 瓦伦丁公爵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引导性的热忱,“比如,臣闻提洛尔城内,粮价飞涨,民怨渐生。究其根源,在于粮商囤积居奇,操纵市价。陛下可颁行‘平粜令’,于城中设立官仓,以略低于市价之平价,限量售粮于贫苦市民,平抑粮价,安定民心。所需粮秣,可先从王室庄园调拨,后续再由南方追缴之贡赋补入。此策,所费不多,却可收万民拥戴之效,为新政赢得人心根基!”
平粜令!这三个字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在死寂的朝堂上激起了微澜。几位掌管民政、财政的大臣交换着眼神,有的微微点头,有的则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忧虑。财政大臣,一个身材圆润、面皮白净、眼神却异常油滑的中年人——格里高利·伊万诺夫伯爵,他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里捻动了几下,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瓦伦丁公爵的策略,环环相扣,老辣周全:追缴贡赋解决钱的问题,审计军需解决浪费的问题,平粜令解决民心的问题。既展示了首相的行政能力,为新王排忧解难,又顺势将手伸向了桀骜的南方领主和盘根错节的军队后勤体系,最后还不忘用惠民政策为新王和自己博取政治资本。一石三鸟,滴水不漏。殿内不少大臣心中暗暗叹服,不愧是历经三朝不倒的老狐狸。
狄奥多西的手指停止了敲击,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盯住了瓦伦丁公爵:“平粜令…听起来不错。民心,确实很要紧。”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格里高利卿,你是财政大臣,这平粜所需的粮秣,王室庄园能调拨多少?够撑多久?”
被点名的财政大臣格里高利·伊万诺夫伯爵浑身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他连忙小步快趋出列,肥胖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脸上堆起最谦卑恭敬的笑容,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陛…陛下圣明!瓦伦丁大人深谋远虑,此策实乃安邦定国之良方!只是…只是…” 他搓着手,面露难色,“王室庄园存粮,去岁因雨水不调,收成本就欠佳,还要供应王宫用度…这…这能匀出来平粜的,实在…实在有限啊!恐怕…恐怕连支撑提洛尔城十日所需都…都捉襟见肘…”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着国王的脸色,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瓦伦丁公爵,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这话半真半假。王室庄园的存粮确实不丰,但绝没到如此窘迫的地步。他是在试探,也是在留后路。平粜令一旦实行,粮价被打压,那些和他关系密切的大粮商利益必然受损。而且,这差事办好了是首相的功劳,办砸了…他格里高利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瓦伦丁公爵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格里高利这头油滑的肥猪!他早料到对方会推诿,却没想到推得如此不堪。他正要开口补充,强调南方贡赋的后续补充作用,一个清朗、甚至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锐气的声音,忽然从后排文臣班列中响起!
“陛下!臣有奏!”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瞬间撕裂了朝堂上那层虚伪的、压抑的平静。所有目光,包括王座上狄奥多西那冰冷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