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个身着浅青色六品文官朝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官员,昂然出列。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眼神清澈却异常坚定,丝毫没有低级官员在御前应有的惶恐。正是新任度支司主事——尤里安·诺维科夫。一个因精通算学和律法,被瓦伦丁公爵从众多文牍中破格提拔的寒门子弟。在众人眼中,他不过是首相大人用来处理琐碎账目的一个伶俐工具。
此刻,这个“工具”却站到了舞台中央。
“讲。” 狄奥多西的眼中,那丝玩味更浓了,如同发现了新猎物的猛兽。
尤里安深吸一口气,声音平稳,条理清晰,没有丝毫犹豫:“陛下,格里高利大人所言王室庄园存粮不足,确是实情。然,平粜利民,势在必行。臣以为,粮秣来源,未必仅赖王室庄园与南方贡赋之远水。”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脸色微变的财政大臣,然后朗声道:“臣查阅近三年提洛尔官仓进出账目与市面粮价波动记录,发现一个异常之处:每逢新君登基前后数月,官仓‘损耗’便异常激增,远超常例。而同时期,城内几家大粮商,如弗拉基米尔商行、‘丰收’粮栈等,其库存储量却逆市大增,粮价亦随之飞涨!”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一直稳如泰山的瓦伦丁公爵,眼中也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格里高利伯爵的脸色瞬间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肥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尤里安:“你…你血口喷人!官仓损耗,皆有案可查,岂容你一个黄口小儿妄加揣测,污蔑朝廷命官!”
尤里安不为所动,甚至向前踏了一步,目光炯炯地直视着气急败坏的财政大臣,声音更加清晰有力:“大人息怒!臣并非妄加揣测,而是有账目为凭!官仓账目所载损耗,多为‘霉变’、‘鼠耗’、‘仓廪失修漏损’等由头。然,臣实地查访过官仓吏员与邻近住户,所谓‘霉变’之粮,数量巨大却未见霉粮倾出痕迹;所谓‘鼠耗’,更远超提洛尔城鼠类可能啃噬之极限!至于‘漏损’…大人,去岁修缮官仓的款项,可是由您亲自批核的!”
他猛地转身,朝着王座方向深深一揖:“陛下!臣敢断言,官仓异常损耗之粮秣,十之八九,已通过某些隐秘渠道,流入了城内大粮商之手,化为其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之资本!此乃蠹虫窃国,盘剥万民之巨蠹!臣请陛下,即刻下令彻查官仓账目与相关粮商仓储!若能追回此等被窃之国帑民脂,何愁平粜之粮不足?何惧奸商囤积居奇?此策,不费王室一粒存粮,不待南方一文贡赋,立竿见影,即可解民困、收民心、振朝纲!”
一席话,掷地有声!
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格里高利伯爵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指着尤里安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精心掩盖、甚至前任国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官仓猫腻,会被这个初出茅庐、毫不起眼的度支司主事,在御前如此赤裸裸地揭穿!而且证据链如此清晰,直指核心!
瓦伦丁公爵的眼中,先是震惊,随即是难以掩饰的激赏,最后化作一丝深邃的思虑。他看向尤里安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这年轻人,有胆识,有手段,心思缜密,出手狠辣精准!他利用了自己提供的平台和权限,却打出了远超自己预料的一击!这已不是简单的工具,而是一柄锋芒毕露、甚至可能噬主的双刃剑!
狄奥多西的身体已经完全坐直了。他脸上的慵懒和玩味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发现了宝藏般的亢奋。他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下方那个身姿挺拔的年轻官员,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尤里安·诺维科夫…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好!好!好一个立竿见影!” 狄奥多西猛地一拍王座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露出了登基以来第一个真正称得上“笑容”的表情,但那笑容里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尤里安·诺维科夫?度支司主事?很好!格里高利卿,你对此,有何辩解?”
“陛…陛下!臣…臣冤枉!他…他这是构陷!是污蔑!” 格里高利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冤枉?” 狄奥多西嗤笑一声,声音陡然转厉,“那你就给朕解释清楚!解释清楚官仓的损耗!解释清楚修缮的款项!解释清楚那些凭空多出来的粮食去了哪里!瓦伦丁卿!”
“臣在!” 瓦伦丁公爵立刻躬身。
“由你亲自督办!枢密院、刑部、连同这位尤里安主事,给朕彻查!从上到下,从官仓到粮商,一个蛀虫都不许放过!查出来的粮食,一粒不少,全给朕充作平粜之用!” 狄奥多西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斩钉截铁,“至于格里高利·伊万诺夫…暂时解除一切职务,禁足府邸,听候审查!”
“臣,遵旨!” 瓦伦丁公爵的声音沉稳依旧,但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阴霾。国王的亢奋和这雷霆手段,让他嗅到了更危险的气息。尤里安这把刀,被国王握住了,而且似乎…握得很紧。
“尤里安·诺维科夫,” 狄奥多西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年轻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种掌控者的愉悦,“擢升为度支司郎中,正五品,专司此案协理。办好了,朕重重有赏!”
“臣,谢陛下隆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尤里安深深拜下,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激动。只有那挺直的脊背,在浅青色的官袍下,透着一股初生牛犊的锐气。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首相的棋局刚布下,就被一颗意外跳出的棋子打乱了节奏。一颗低微却锋利的棋子,在国王冰冷目光的注视下,悍然撕开了财政大臣华丽官袍下腐朽的皮肉,也为自己劈开了一条染血的上升之路。格里高利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瓦伦丁公爵面沉如水,心中警铃大作。而年轻的尤里安,则在无数道或惊惧、或嫉妒、或审视的目光洗礼下,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那悬于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森然寒意——以及它所带来的,令人战栗的机遇。
提洛尔城西,一处废弃酿酒坊的地窖里。潮湿、霉烂的酒糟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令人窒息。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角落里摇曳,勉强照亮几张神色各异的脸。
“完了…全完了…” 弗拉基米尔瘫坐在一个破酒桶上,他那张惯常带着精明市侩笑容的胖脸,此刻一片死灰,肥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那个…那个叫尤里安的疯子!他…他怎么会知道!怎么会查得那么清楚!官仓…粮栈…全都被他盯上了!瓦伦丁那条老狐狸派的人,还有国王的疯狗!正在抄我的仓库!我的粮食!我的金子啊!”
他对面,站着一个身形瘦削、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闭嘴,弗拉基米尔!现在哭嚎有什么用!瓦伦丁那个老东西,这次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当枪使了!他本来想用平粜令讨好新王,顺便打击我们这些‘囤积居奇’的,结果没想到被那小子捅出了官仓的篓子,直接烧到了格里高利身上!现在格里高利倒了,你我都得跟着陪葬!”
“那…那怎么办?” 另一个声音颤抖着响起,是“丰收”粮栈的老板,一个干瘪的老头,此刻吓得如同风中枯叶,“查抄的文书都下来了!我…我半辈子的心血…”
“怎么办?” 斗篷人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弃卒保车!格里高利已经废了,保不住我们!现在能救我们的,只有一个人!”
“谁?” 弗拉基米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新王!” 斗篷人斩钉截铁地说,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狄奥多西!那个疯子!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他的军队要粮饷,他的王座要用金子来稳固!瓦伦丁想用追缴贡赋和平粜来收买人心,可那太慢了!我们手里,有现成的金子!有他急需的粮食!只要…”
他猛地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只要我们把所有的‘账’,都变成指向瓦伦丁公爵的‘证据’!把官仓的损耗,说成是首相大人为了筹集‘平粜’的粮食,默许甚至指使格里高利和我们做的‘权宜之计’!把粮价飞涨的屎盆子,扣回给瓦伦丁那个老匹夫!说他才是真正操控粮价、意图用民怨来胁迫新王、巩固自己权势的幕后黑手!再把我们这些年‘孝敬’格里高利的账目…巧妙地‘转嫁’到首相府某些管事的头上!把水彻底搅浑!”
弗拉基米尔和粮栈老板听得目瞪口呆,浑身冰冷。
“这…这能行吗?瓦伦丁他…” 粮栈老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根基太深,未必能彻底扳倒他。” 斗篷人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寒光,“但只要能引起那个疯王对瓦伦丁的猜忌!只要能让他觉得瓦伦丁在利用他、在掣肘他!这就够了!疯王现在最需要的是钱粮和绝对的掌控!我们献上钱粮,再献上瓦伦丁的‘罪证’,就是投名状!只要能活命,只要能保住一部分基业…就有翻盘的机会!”
他猛地站直身体,斗篷在昏暗中带起一阵风:“把你们手里所有和官仓、和格里高利、和瓦伦丁那边哪怕有一丝关联的账本、信件、凭证!全部整理出来!要快!我们得赶在瓦伦丁的人把我们彻底钉死之前,把这份‘大礼’,送到疯王的案头!”
地窖里只剩下油灯摇曳的火苗,和三人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一场更疯狂、更卑劣的背叛,在提洛尔城最阴暗的角落,悄然酝酿。而他们口中的“证据”,其中一部分,正指向一个毫不知情的年轻人——裁缝学徒米沙。因为他曾替弗拉基米尔商行的一个小管事,跑腿送过几封看似无关紧要的信件,其中一封的收件人,碰巧是首相府邸一名负责采买的下人。在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中,这样一根细微的线头,足以将一个卑微的生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野猪酒馆的后院里,莉迪亚正费力地将一筐沉重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酒桶残渣拖向角落。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单薄的粗布衣裙。前厅隐约传来老板汉克暴躁的咆哮声,似乎又在为飞涨的粮价发怒。
她停下来,喘着粗气,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铁匠儿子憨厚的笑容,还有哥哥米沙早上出门时,偷偷塞给她半块硬得硌牙的黑麦面包时那故作轻松的表情。
“莉迪亚,别担心,哥今天一定能找到活计!听说码头那边新到了一批北边的木料…” 哥哥的话还在耳边。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却跳得这样慌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提洛尔的冬天,冷得让人绝望。王座上的那把剑落下的阴影,似乎正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沉沉地压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压得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