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馆驿之内,李思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腰悬玉带,面带冷霜。
他一夜未眠,心中早已拟好了千字奏章,只待找到实证,便要将赵轩的“罪状”昭告天下。
陈玄则依旧是昨日那身青色常服,立于窗前,望着街上渐次升起的炊烟,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轩来的时候,没有王驾仪仗,只带了孟虎与几名亲卫。
身上穿着的,是一套方便活动的劲装,瞧着倒不像是王爷,更像个准备下地的富家公子。
“二位大人,请!”
“本王今日,带你们去看看凉州的根。”赵轩爽朗一笑。
李思嘴角一撇,语带讥讽:“王爷的根,莫非是长在那些泥腿子身上?”
赵轩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身先行。
一行人并未前往府衙或军营,而是径直出了城,来到了城郊的田野。
放眼望去,一马平川,阡陌纵横。
田地里,绿油油的作物长势喜人,无数百姓正头顶烈日,挥汗如雨。
与李思想象中面带菜色,麻木劳作的农夫不同,这些人虽然皮肤黝黑,衣衫简朴,但个个精神饱满,干劲十足。
田间地头,甚至还能听到几句粗豪的玩笑和笑骂声。
他们看到赵轩一行人,只是热情地扬手打个招呼,“王爷来啦!”
便又埋头干活,竟无一人下跪。
这在李思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成何体统!
赵轩仿佛没看到他铁青的脸色,径直走到一位正在翻地的老农身边。
“老丈,今年的土豆,长势如何?”
那老农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汗,露出一口黄牙,笑呵呵道:“托王爷的福!”
“这叫土豆的神物,真是宝贝!”
“一亩地收的,够俺们一家子吃大半年,比那劳什子的赋税强多了!”
说着,他从地头一个简易的土灶里,刨出两个刚烤熟的土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他一个递给赵轩,另一个想递给旁边的“大官”。
李思看着那沾着黑灰的土豆,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厌恶地后退半步。
老农见状,也不生气,憨厚地挠了挠头,将土豆塞给了旁边的孟虎。
他打量着李思那一身华贵的官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嘀咕道:“这位大人看着白白净净,想必是京城来的贵人。”
“也是,听说京城的官儿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哪看得上咱们这地里刨出来的泥疙瘩。”
“噗……”孟虎刚咬下一大口土豆,闻言险些喷出来,憋得满脸通红,肩膀一耸一耸的。
李思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一个贱农,竟敢如此编排朝廷命官!
陈玄却默默上前,从赵轩手里掰了半块土豆,吹了吹热气,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那朴实的焦香,带着泥土的芬芳,竟让他有些恍惚。
他看着眼前这片热火朝天的土地,看着那些挺直了腰杆的农人,心中某个坚固的认知,正在悄然崩塌。
这就是赵轩的“陈情书”?
果然如凉州王所言,写在土地上,写在百姓的精气神里!
离开田野,一行人返回城中。
李思憋了一肚子火,一心想找回场子。
他死死盯着街道两旁,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脏乱差。
然而,他失望了。
凉州的街道,比长安的御道还要干净。
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名为“公共茅厕”的砖石小屋,不见污秽横流。
街边有穿着制服的士兵,帮着年迈的老人提水担物,引来百姓一片赞誉。
“装模作样!粉饰太平!”李思心中冷哼,嘴上却不好发作。
就在此时,前方街角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伴随着妇人焦急的哭喊声。
“快来人啊!救命啊!我家柱子发高烧,说胡话了!”
李思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只见一户人家的门口围满了人,屋里传出孩子痛苦的呻吟。
他找到了!他终于找到了!
李思猛地转身,指着赵轩,声色俱厉:“凉州王!你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这才降下瘟疫示警!”
“此乃上天对你的惩罚!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他声音洪亮,足以让半条街的人都听见,心中涌起一阵快意。
仿佛已经看到赵轩惊慌失措,百口莫辩的样子。
然而,周围的百姓只是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
赵轩更是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只是对着人群中喊了一声:“医署的人呢?”
话音未落,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一个身穿白色布袍、脸上戴着一个白色布罩的年轻人提着个木箱快步跑来。
他没有理会一旁的王爷和钦差,径直冲进屋里。
片刻之后,他走了出来,对围观的众人朗声道:“大家莫慌!只是风热入体,引起的高热惊厥,不是瘟疫!”
“我已经给他灌了退热的汤药,用酒精擦了身子,很快就能降温。”
“劳烦街坊们这几日不要去他家串门,让他家把窗户打开,多通通风!”
一番话有条不紊,瞬间安抚了骚动的人群。
李思愣住了。
瘟疫呢?天谴呢?
怎么一碗汤药就解决了?
他娘的!
太原王氏是干什么吃的?!
那穿白衣戴口罩的,又是什么人?
赵轩走到他面前,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李大人,让你失望了。”
“这不是‘天谴’,这叫‘病’。”
“我们凉州,不信鬼神,信这个。”
他指了指那个年轻的“医生”。
“这是凉州医署的学徒,专门学习如何应对各种病症。”
“我们教他们认识病理,讲究卫生,防患于未然。”
“至于李大人你口中的‘天谴’嘛……”
赵轩的笑容更盛了,“在本王看来,一碗草药,几条规矩,就能治好的‘天谴’,未免也太掉价了。”
“不知是你口中的‘天’太无能,还是李大人你……太无知?”
这一句话,如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李思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陈玄站在一旁,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但他的内心,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陈玄看着赵轩,面前这个年轻的皇子,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震惊之外的东西。
那是一种……近乎恐惧的敬畏。
这凉州,正在发生一场比改朝换代更可怕的变革。
它要变的,是人心,是思想,是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的规矩!
这份“陈情书”,他看懂了,却也更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