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产生的高温,猛烈灼烤着“紫盖峰”陡峭的岩壁,岩石表面再冷热剧变下龟裂出蛛网般的纹路,并且发出密集的“噼啪”崩裂声,仿佛是整座山崖的痛苦呻吟。
紧接着,大大小小的山石开始从峭壁上剥落,如同陨石雨般,裹挟着燃烧的木头和残骸,轰隆隆地滚落下来。
“退,你们快退,避开火油!”
沈烈冲着岩石下大吼地发出命令,声音在火焰咆哮与岩石崩裂的巨响中撕开一道缺口,沙哑却不容置疑。
本想在偷袭之下迅速解决麻烦,没料到竟然造成大麻烦,沈烈抬脚踹开挡在身前燃烧的尸体,和洪少游一起,在余下军卒掩护下迅速后撤到岩顶边缘的相对安全处。
洪少游左臂衣袖早已烧成灰烬,裸露的皮肉焦黑翻卷,燎泡狰狞可怖。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右手铁锤却攥得更紧,指节发白,眼神如受伤的猛兽,死死盯着火海中的契丹死士残影,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刻进骨髓。
下方山道上,李愚的号令声穿透热浪:“散开阵型!后退!”
陆道岩率领的盾兵正顶着滚石与烈焰强行推进,三层重盾叠成龟甲阵,湿牛皮在高温下嘶嘶作响,蒸腾起呛人的白烟。
“盾兵,跟我上前!”
陆道岩从对面崖壁撤回来,眼见沈烈被大火困在岩顶了,心中焦急万分,强忍着灼热和浓烟带来的窒息感,率领部分盾兵冲到岩顶下方,为沈烈开辟逃离火海的生路。
盾兵们怒吼着,跟随陆道岩,顶着滚落的大小碎石和燃烧的碎木奋力向前,三层重盾层层叠架,在巨岩下方组成坚固的盾甲通道。
“砰!砰!砰!哗啦!”石块和燃烧物砸在重盾上,发出沉闷巨响和燃烧的噼啪声。
盾阵剧烈摇晃,火星四溅,士兵们奋力拍打盾面上的火焰,浓烟呛得他们涕泪横流,咳嗽不止。灼热的气浪无孔不入,不断有士兵被热浪炙烤得晕厥或烫伤。
“砰!”
一块磨盘大的岩石砸在盾阵中央,持盾的军卒闷哼一声跪倒在地,盾面凹陷,却仍死死顶住。火星溅落,点燃了他的皮甲,旁边的同伴毫不犹豫地一掌拍下,火焰熄灭的瞬间,焦糊的皮肉黏在铁甲上,撕下一片血淋淋的惨烈。
沈烈抓着焦黑的藤蔓滑下岩壁,半边脸被热浪熏得通红发黑,眉毛额发都有焦卷痕迹,眉骨处也被飞石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混着黑灰淌下,在黢黑的面庞上划出刺目的红痕。
洪少游伤得更甚,左臂烧伤处皮开肉绽,他撕下衣襟沾着泥水紧紧勒住,疼得额角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跳动,可眼神比燃烧的将军石还要炽烈。
陆道岩踉跄着从浓烟中冲出,甲衣还在冒烟,他一把抓住沈烈的手臂,担心地问:“烈哥儿,如何?”
“死不了!”
沈烈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黑痰,转头看向洪少游:“快取药来,给他处理伤处,别耽搁了。”
“无妨,大不了割了这块烂肉便是!”
洪少游扯着嘴角,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当医兵颤抖着往他伤口上敷金疮药时,他的整条手臂都在痉挛,额头冷汗如瀑,却硬是没哼一声。
天光渐亮。
将军石隘口彻底沦为一片燃烧的废墟地狱,焦黑的残骸在余烬中扭曲变形,偶尔爆出骨骼碎裂的脆响,刺鼻的焦臭味弥漫整个山谷。
最令人心沉的是,冲天的火光和翻滚如黑龙的浓烟在黎明前的灰暗天幕下,如同最耀眼的烽火,数十里外清晰可见。
更远处,契丹大营的方向,数道、十数道笔直的黑色狼烟正争先恐后地冲天而起,如同呼应般指向将军石的方向,原本隐蔽的行踪,算是被这场惨烈的大火暴露得彻彻底底。
“咳咳…直娘贼!”
洪少游瞅了一眼烧伤的手臂,又望向那刺破黎明、宣告他们位置的火光与狼烟,从牙缝里挤出怒骂。
李愚抹去脸上的黑灰,声音因烟尘而沙哑沉重:“将军,这火势冲天,狼烟四起,恐怕契丹铁骑顷刻便至,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应该速速离去。”
“嗯!”
沈烈缓缓抬头,晨光在他染血的眉骨上镀了一层金边。
他将目光扫过眼前这群残兵,有须发花白的老卒,有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新兵,甚至有几个拄着木棍才能站稳的伤兵。每个人的铠甲都透着破旧,唯有死死攥在手中的横刀寒光尚存。
战争不是儿戏,是最残酷的人性对决,没有那么多的以弱胜强,即便有,也需要捕捉最佳战机,以及找到对手最致命的漏洞,否则就是以卵击石。
李愚说得对,当下不是能硬拼的时候,必须避开契丹军骑随时杀来的锋芒,又或者…
然而,当他望向渔阳方向时,眼前浮现的是城头那面残破的大唐军旗,是冯晖、高裕等兄弟在苦战之时祈盼的眼睛,是巷战中百姓惊恐,是契丹人弯刀上滴落的血珠......
这些,让他不再去想懦弱的“又或者”。
“留一队照看重伤者…”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横刀出鞘般锋利,眼神不带一丝犹豫与彷徨,更没有任何畏惧,只有淬火后的锋利与冰冷。他抹去眉骨的血,这个动作扯动了伤口,鲜血又渗出来,顺着鼻梁滑到嘴角。
“余下所有人,随我继续前行,不管前途会是一条怎样的血路,我们都要杀过去。”他舔了舔带血的嘴唇,将刀尖指向渔阳方向:“那里…有我们的弟兄,有大唐百姓,我们是大唐军人,大唐疆土绝不容外贼践踏,大唐子民也绝不能被契丹狗欺辱,煌煌大唐,天威浩荡,敢犯疆界,万里诛绝!”
唐帝国的幕落,让当今的大多数军卒只遵从节帅,不知天子,也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是大唐子民,还是威武大唐的军人。
沈烈的话让许多老卒想起往事,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卒颤抖着挺直佝偻的背,浑浊的眼里迸发出骇人的精光。
这一瞬,他们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仿佛回到了曾经的峥嵘岁月,一声声发自内心的怒吼震散了残余的浓烟,在燃烧的山谷中久久回荡。
当第一缕阳光终于刺破云层时,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已如离弦之箭,向着渔阳方向绝尘而去。在他们身后,将军石的余烬中,半面烧焦的唐旗突然被山风掀起,在朝阳中猎猎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