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岭南韶州山林蒸腾着湿热,陈砚秋踩着泥泞的山道,衣摆早已被荆棘划得破烂。三日前在川蜀银鞘案中追查到的线索,将他引至这处流放罪臣后裔的荒僻之地。远处山坳间突兀地矗立着一片青砖建筑,飞檐斗拱的规制竟与汴京贡院有七分相似。
\"郎君莫再往前了。\"带路的峒人老叟突然拽住他衣袖,枯手指向道旁一株被雷劈焦的古榕,\"那树下埋着景佑三年的落第举子,冤魂要索命的。\"
树根处果然露出半截青石碑,陈砚秋蹲身拂去苔藓,隐约辨得\"丁未科第七名陆巽\"几个刻字——与范仲淹在御史台地牢发现的线索竟完全吻合。碑阴还刻着首残缺的《及第谣》,墨迹渗入石纹,像是用血写就:\"墨池水深蛟龙怒,朱衣不点头...\"
山风突然卷着腥气扑面而来。老叟脸色骤变,从怀中掏出把槟榔叶塞给陈砚秋:\"含在舌下,防瘴气的。\"叶片上奇怪的靛蓝色粉末,与周稷牢房铁枷上残留的痕迹一模一样。
绕过古榕,眼前的景象令陈砚秋呼吸一滞——百丈外的山谷中,数十间号舍沿着山势层层排开,更有明远楼、至公堂等本应只存在于汴京贡院的建筑。更诡异的是,往来士子皆着景佑年间的宽袖襕衫,发髻用早已绝迹的鎏银簪固定,仿佛时光在此停滞了二十年。
\"天地玄黄四字号......\"陈砚秋喃喃念出号舍匾额上的字,突然瞳孔紧缩——这些木匾的漆色与纹路,分明是拆解汴京贡院旧料所制。他悄悄贴近最近的地字号舍,透过窗棂看见个白发考生正往试卷上钤印,那方私印的造型赫然是半只青铜雀鸟。
\"看够了吗?\"
沙哑的女声在背后响起。陈砚秋转身时,一柄镶着翡翠柄的裁纸刀已抵住他咽喉。持刀的是个四十余岁的妇人,靛青衣裙下露出刺着西夏文字的脚踝,左眉处一道旧疤将眉毛断成两截。
\"林......\"陈砚秋的喉结在刀锋下滚动,却发不出完整音节。这妇人眉眼与他珍藏的生母画像有八分相似,只是画像中人不会在颈侧纹着墨池会的朱雀刺青。
妇人突然用刀尖挑开他衣襟,露出内衬里藏的银鞘残片。她瞳孔骤缩,刀锋转向自己小臂划出道血痕,将血珠滴在银鞘刻纹上。鲜血竟顺着《春秋》题解的笔迹流动,逐渐显出一行西夏文:\"七月七 血榜现\"。
\"你果然带着银鞘案的信物。\"妇人收刀入袖,从怀中抛出个油纸包,\"吃下这个,我带你进贡院。\"
纸包里是三颗散发苦腥味的药丸。陈砚秋想起许慎柔说过的岭南瘴药配方,其中曼陀罗籽的含量足以致幻。他佯装吞咽,实则将药丸藏入舌下——这动作似乎没逃过妇人眼睛,她嘴角浮现古怪笑意。
穿过挂着\"至公堂\"匾额的主厅时,陈砚秋的靴底踩到某种粘稠液体。低头看去,青砖缝隙里渗出的不是雨水,而是掺着朱砂的红色墨汁。两侧壁上悬挂的历代状元画像,面部全被利器刮花,取而代之的是用西夏文小楷写就的科场条例。
\"今日是摹拟景佑三年丁未科会试。\"妇人推开内室门,血腥味混着松烟墨扑面而来,\"你既然来了,就替第七号考生把试卷写完。\"
内室中央的青铜案几上,摊着份残缺的试卷。破题处溅着早已发黑的血迹,陈砚秋一眼认出这是自己在崇文院见过的那份真本——只是原本空白处现在写满了西夏文批注。案头砚台造型奇特,砚池雕成张开的雀嘴,池底残留着可疑的褐色沉淀。
\"滴血入砚。\"妇人突然抓住他手腕,银刀在指尖划出道口子,\"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糊名易书。\"
血珠坠入砚池的刹那,整方砚台发出蜂鸣般的震颤。雀嘴中吐出缕靛蓝色烟雾,在空中凝成个模糊的人形——那是个穿景佑朝官服的中年男子,正用翡翠扳指在试卷上钤印。
\"陆巽......\"陈砚秋的惊呼被妇人捂住。烟雾人形突然转向他们,空洞的眼窝里淌下两行血泪。此时窗外传来更鼓声,报时人的汴京口音字正腔圆:\"酉时三刻——锁院封卷——\"
鼓声未歇,整座贡院突然剧烈摇晃。陈砚秋扶住案几时,发现砚台里的血正逆流回伤口。妇人脸色大变,拽着他冲向后门:\"韩似道的人来了!\"
他们撞开\"誊录所\"的木门,眼前景象令陈砚秋毛骨悚然——十余名面色惨白的书生正机械地抄写试卷,所用墨汁泛着诡异的蓝光。最里侧的书生突然抬头,露出没有瞳孔的双眼:\"墨池水......深......\"话音未落,他的皮肤开始片片剥落,露出内里用交子纸裱糊的骨架。
妇人从袖中甩出三枚铜钱,钉入书生眉心。那交子人形顿时垮塌,散落的纸片上全印着银鞘模具图。此时整座贡院响起此起彼伏的\"锁院\"呼喝声,声源竟来自那些悬挂在梁上的青铜铃——每个铃舌都是翡翠质地,刻着不同年份的科第名次。
\"走水道!\"妇人掀开地砖,露出条泛着腐臭的水沟,\"顺着暗流能到墨池。\"
陈砚秋跃入水沟前最后回望,至公堂的匾额正在烈焰中崩塌,露出里面包裹的元佑党人碑拓片。那些被朝廷明令销毁的文字在火中扭曲蠕动,最终重组成《景佑三年进士登科录》的序言:\"凡取士七十三人,其第七名者......\"
余下文字被涌入的洪水吞没。冰冷的水流中,有什么东西缠上了陈砚秋的脚踝——那是缕用考生头发编成的绳索,末端系着半枚鎏银簪,簪头刻着与砚台相同的雀鸟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