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南宫柔的车队沿着官道缓缓前行,目的地是慕容家在附近郡城的一处别院。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马车内,南宫柔倚着软枕,闭目养神,绝美的脸上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阿萝安静地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用小银勺将温热的药汁喂到她唇边。
“公主,再喝一点吧,何先生说了,这药能固本培元。”阿萝的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南宫柔微微启唇,顺从地咽下苦涩的药汁,秀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的目光透过微微掀起的车窗帘隙,落在外间策马而行的何济身上。
他正被唐蜜儿缠着。小丫头骑着一匹温顺的小马,紧挨着何济的大黑马,仰着小脸,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手里还比划着什么。阳光落在她明媚的小脸上,笑容灿烂得晃眼。何济侧头听着,俊朗的脸上带着纵容的笑意,偶尔伸手揉揉她的发顶,惹得唐蜜儿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在官道上回荡。
“先生先生!你看那片云,像不像一只大兔子!”
“嗯,像,还像小蜜儿一样,蹦蹦跳跳的。”
“先生取笑我!蜜儿才不像兔子!蜜儿像…像小老虎!嗷呜!”
“哈哈,好,小老虎,回头到了城里,先生给你买糖老虎吃,好不好?”
“好耶!先生最好了!”
慕容月策马跟在稍后一点,看着前面两人亲昵的互动,凤眼微眯,红唇撇了撇,忍不住扬声:“喂!半字先生!你这哄孩子的本事见长啊!是不是打算改行开糖铺了?”
何济闻声回头,桃花眼弯起,促狭地看向慕容月:“月少主这是…也想吃糖了?叫声好听的,济某也给你买,包甜!”
“呸!谁稀罕你的糖!”慕容月俏脸微红,啐了一口,扬起马鞭作势要抽何济的马,“本少主想吃龙肝凤髓,你买得起吗!”
“龙肝凤髓没有,”何济不闪不避,反而策马靠近了些,笑得一脸真诚,“不过济某这里有独家秘制的‘甜言蜜语’,包月少主听了,比吃了蜜还甜,要不要试试?”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暧昧的调笑。
“滚!”慕容月被他这露骨的调戏弄得面红耳赤,一夹马腹,跑到前面去了,只留下一个气呼呼的红色背影。
“月姐姐又害羞了!”唐蜜儿笑得前仰后合。
柳如烟乘坐的马车帘子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她温婉含笑的侧颜:“先生,月少主脸皮薄,您就别总逗她了。”她声音柔柔的,如同春风拂过琴弦。
“柳琴客说得是,”何济立刻一本正经地点头,随即又对柳如烟展颜一笑,眼神温柔,“还是柳琴客最是善解人意,温柔似水,从不跟济某计较。不像某些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前方慕容月的背影。
柳如烟被他直白的赞美说得俏脸微红,眼波流转,柔声道:“先生谬赞了。如烟只是…不想看先生被月少主的鞭子抽到罢了。”话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与亲昵。
楚晚晴慵懒的声音从另一辆马车里飘出来,带着狐狸般的狡黠:“柳琴客此言差矣。依晚晴看,月少主那鞭子,怕是抽在先生身上,疼在自己心里呢。先生这‘甜言蜜语’的功夫,当真是…炉火纯青,老少通吃啊。”她刻意加重了“老少通吃”四个字,促狭地扫过唐蜜儿和柳如烟。
“楼主过奖,”何济面不改色,朗声笑道,“济某待人,向来一片赤诚,如日月可鉴。美人儿们感受得到这份真心,自然相处融洽,其乐融融。”
“一片赤诚?”楚晚晴轻笑,“晚晴倒觉得,先生这片心啊,大得很,装得下满园春色呢。”
车厢内,南宫柔默默地看着听着外面这充满烟火气的嬉笑打闹。看着何济在几位风格迥异却都绝色的女子之间谈笑风生,游刃有余。那份逍遥,那份被众星捧月般的从容,甚至那份带着痞气的调笑,都让她心底那份因被拒绝十万兵而产生的失落与不甘,悄然转化为了更深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
她贵为公主,何曾有过如此肆意随性的时刻?身边的侍女,除了阿萝,无不是战战兢兢,恭敬有余,亲近不足。而何济身边的这些女子,虽身份各异,却都似乎能在他面前展露最真实的性情。他像一团温暖又耀眼的火焰,吸引着她们心甘情愿地靠近。
阿萝将空了的药碗放下,拿起一方干净的湿帕,动作轻柔地为南宫柔擦拭唇角:“公主,您觉得好些了吗?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必了。”南宫柔收回目光,声音有些淡淡的疲惫,“阿萝,你也累了,歇会儿吧。”
“奴婢不累。”阿萝低眉顺眼,拿起一旁温着的小茶壶,倒了一杯清茶,双手捧到南宫柔面前,“公主喝口茶润润喉吧,刚熬的药,嘴里苦。”
南宫柔接过茶杯,指尖触碰到杯壁的温度,刚刚好。她看着阿萝低垂恭顺的眉眼,这个从小陪伴她长大的侍女,此刻却让她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异样。昨夜那可怕的蛊祸,楚晚晴提到的“青柳门”…还有阿萝衣领下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柳叶印记…
“阿萝,”南宫柔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阿萝微微一怔,随即恭敬回答:“回公主,奴婢八岁入宫,侍奉公主,到今年正好十年了。”
“十年…”南宫柔喃喃道,看着杯中清澈的茶汤,“时间真快。这十年,辛苦你了。”
“能侍奉公主,是奴婢的福分,不敢言苦。”阿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恭谨。
南宫柔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手中的茶杯,袅袅的热气升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端起茶杯,凑到唇边。
就在杯沿即将触碰到嘴唇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道快得超越视觉捕捉极限的寒芒,毫无征兆地从官道旁一株枝叶繁茂的古树顶端激射而下!目标直指马车内毫无防备的南宫柔心口!
那寒芒带着刺骨的杀意与死亡气息,速度快到连空气都被撕裂,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啸!
“公主小心!”阿萝惊恐的尖叫几乎与那寒芒同时响起!她猛地向前一扑,似乎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挡!然而她的动作,在那道蓄谋已久的致命寒芒面前,显得如此缓慢而徒劳!
千钧一发!
“哼!”
一声冷冽如冰的轻哼,并非来自何济,而是来自一直沉默抱刀护卫在马车侧后方的江疏月!她清丽的眼眸瞬间爆发出凌厉的寒光,怀中长刀甚至未曾完全出鞘,只听得“锵”一声龙吟般的清越刀鸣!一道凝练到极致、如同匹练般的雪亮刀罡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斩向那道袭向车厢的寒芒!
“叮!”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
那道凌厉的寒芒被刀罡精准拦截,瞬间偏移了方向,“噗”地一声深深钉入马车厚实的楠木车壁,尾端犹自震颤不已,赫然是一枚造型奇特、泛着幽蓝光泽的三棱透骨钉!
直到此刻,护卫们的惊呼声才此起彼伏地响起!马匹受惊嘶鸣!整个队伍瞬间陷入紧张!
“何方鼠辈!滚出来!”江疏月长刀已然出鞘,刀锋斜指古树树冠,周身散发出冰冷刺骨的杀气!
何济脸上的慵懒笑意在寒芒出现的刹那就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医者面对危机的绝对冷静与掌控。他身形未动,目光却如电般扫过那枚钉入车壁的毒钉,又扫过车内因惊吓而花容失色、茶杯脱手摔碎的南宫柔,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扑倒在公主身前、身体微微颤抖、脸上带着极致惊恐的阿萝身上。
就在江疏月刀指树冠的瞬间,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茂密的枝叶中飘落。那身影纤细窈窕,一身紧致的夜行衣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脸上覆着一张毫无表情、只露出冰冷双眼的纯黑面具。她落地无声,如同暗夜的精灵,手中握着一柄短剑,剑身狭长,通体乌黑,仿佛能吸收光线,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
她的目光,越过如临大敌的江疏月,越过惊魂未定的护卫,越过唐蜜儿、慕容月、柳如烟等人,最终,精准地落在了何济身上。
那目光,冰冷、死寂,如同万年寒潭,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感波动。然而,在这片死寂的冰冷之下,却似乎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极其复杂的…波动?像是…确认?又或是…挣扎?
“花弄影!”楚晚晴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从马车中传出,“杀手榜第一,‘无面’花弄影!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杀手榜第一!无面花弄影!这个名字如同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队伍!连江疏月握刀的手都紧了紧,眼神更加锐利。
花弄影没有理会楚晚晴,也没有看如临大敌的江疏月。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何济,那双冰冷的眸子,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描着他。
气氛凝固到了冰点。护卫们握着兵器的手心全是冷汗,大气不敢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之时——
花弄影动了。
她没有进攻,也没有退走。她缓缓抬起了那只没有握剑的手。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她那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极其缓慢地,探向了自己脸上那张纯黑的面具。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
那张象征着死亡与神秘、从未在人前取下过的“无面”面具,被她轻轻摘了下来。
面具之下,是一张极其年轻、极其清丽的脸庞。肌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精致得如同最上等的白瓷精心雕琢,眉眼清冷,鼻梁挺直,唇色很淡,如同初绽的樱花。这张脸,本该是绝色,却因为那双毫无生气、空洞冰冷的眸子,而显得诡异而脆弱,如同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
她看着何济,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脆,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没有任何起伏:“你…治好了我的伤。”
众人愕然!治伤?
何济看着那张清丽却冰冷的脸,脑海中瞬间闪过数年前在苗疆边境,一个浑身浴血、经脉寸断、如同破碎娃娃般蜷缩在泥泞中的黑衣少女…他当时刚得《医蛊双生经》不久,耗费了整整七日七夜,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却未能完全驱散她眼中那死寂的冰冷…原来是她!
“是你。”何济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花弄影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她那双空洞的眸子,死死盯着何济,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的命,是你给的。从今往后,它…是你的。”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这位杀手榜第一、令人闻风丧胆的“无面”花弄影,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下巴都快掉下来的举动!
她手腕一翻,那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乌黑短剑,竟被她反手握住,然后,毫不犹豫地,双手捧着剑柄,剑尖朝向自己,以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缓缓地、无比郑重地,递向了何济!
“我的剑,我的命…投名状。”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杀手榜首,向何济献上自己的剑和命作为投名状?就因为多年前的一次救治?
何济看着眼前这个苍白脆弱、眼神空洞却带着孤注一掷执拗的少女。她的动作僵硬,捧剑的双手却异常稳定。那柄乌黑的短剑,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此刻却成了她唯一能拿出的“诚意”。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接。
就在这时,马车内,一直低垂着头的阿萝,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她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被花弄影吸引的瞬间,袖中滑出一枚细如牛毛、泛着诡异幽绿的毒针,悄无声息地刺向身旁南宫柔的后颈!
这一下,快!狠!毒!时机把握妙到毫巅!正是众人心神被花弄影投名之举所震慑的刹那!
然而——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破空声!
阿萝的动作猛地僵住!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刺向南宫柔后颈的手腕!
一枚同样细如牛毛、通体乌黑、几乎与花弄影手中短剑同材质的细针,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她的腕脉之上!针尾犹自微微颤抖!
剧痛瞬间麻痹了整条手臂!那枚幽绿的毒针脱手掉落在地!
花弄影依旧保持着双手捧剑、面向何济的姿势,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仿佛刚才那枚救下南宫柔性命、快准狠到极致的乌黑细针,与她毫无关系。
“啊!”阿萝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捂着手腕瘫倒在地,惊恐地看着依旧背对着她、如同雕塑般的花弄影,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南宫柔这才惊觉身后的变故,猛地回头,看到掉落的毒针和捂着手腕、脸色惨白的阿萝,瞬间明白了什么,美眸中充满了震惊、愤怒与深深的失望和痛楚:“阿萝!你…真的是你?!”
马车内外,一片死寂。
花弄影那双空洞冰冷的眸子,依旧只看着何济,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她捧着剑,再次向前递了递,声音毫无波澜:“投名状…收吗?”
何济的目光,从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阿萝身上移开,落回眼前这苍白清丽、眼神空洞却执拗的少女身上。他看着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深处,那抹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只为他而生的光。又扫过她捧在手中的那柄象征着她过往所有杀戮与黑暗的乌黑短剑。
他缓缓地,伸出了手。没有去接那柄危险的短剑,而是越过了剑身,带着一丝温热,轻轻地,落在了花弄影那苍白冰凉的手背上。
“剑,你自己留着。”何济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命,也还是你自己的。”
花弄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那双空洞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何济的身影。那冰冷死寂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碎裂开了一道缝隙。
何济收回手,对她微微一笑,笑容如同破开阴云的阳光,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既然来了,就留下吧。以后,跟着我。”
花弄影定定地看着何济的笑容,过了足足好几息,那双空洞的眸子才缓缓眨动了一下。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柄乌黑的短剑收回袖中。然后,她微微侧身,让开了道路,像一个最忠诚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何济马匹的侧后方。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驯服。
整个过程,她再未看其他人一眼,包括瘫软在地的阿萝,以及马车内神情复杂的南宫柔。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何济一人。
楚晚晴看着花弄影那副“生人勿近,唯先生是从”的姿态,狐狸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与了然。慕容月则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又来个冷冰冰的…还是个杀手头子…”柳如烟眼中带着一丝怜悯与好奇。唐蜜儿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出现的、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气场的姐姐。江疏月收刀入鞘,冷冽的目光在花弄影和阿萝之间扫过,带着审视。
何济的目光落在面如死灰的阿萝身上,眼神平静无波:“把她带下去,看好。晚晴楼主,有劳了。”
“先生客气。”楚晚晴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听风楼正好有几个擅长‘问话’的好手,保管让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女,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吐得干干净净。”她话语轻柔,却让瘫软在地的阿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南宫柔看着被护卫拖走的阿萝,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沉痛的叹息。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何济,以及他身后那个如同影子般沉默、苍白、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黑衣少女——花弄影。
这个神秘出现的杀手榜首,她的投名状,仅仅是因为多年前的一次救治?还是…另有所图?
花弄影似乎感应到了南宫柔的目光,那双空洞冰冷的眸子微微转动,毫无感情地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如同实质的寒冰,让南宫柔心头猛地一凛。随即,花弄影的目光又落回何济的背影上,恢复了那种专注的、空洞的凝视。
她缓缓抬起那只被何济触碰过的手背,苍白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近乎不可察觉地,在冰冷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她的、温暖而奇异的触感。
然后,她用那毫无起伏的冰冷声音,对着何济的背影,说出了第二句话,也是她决定留下后的第一道宣告:
“有人,要公主的命。不止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