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圣明!竟能一语道破我家夫君的治家根本!”
这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赵姬的笑意凝固了,嫪毐也愣住了。
张市抬起头,目光灼灼,脸上洋溢着一种“原来您说的是这个”的激动神情:
“妾初时愚钝,还以为太后问的是寻常妇人用的纺车。如今想来,太后天人之姿,所言的‘纺车’,定是指夫君常挂在嘴边的‘人伦之纺’,‘家国之轮’啊!”
她不等赵姬反应,便自顾自地解释起来,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夫君常说,治家如纺纱。府中上下数十口人,人心各异,思虑万千。若无善法,便是一团乱麻。
而善治家者,当如纺工,手持‘规矩’为纺锤,心怀‘仁义’为动力,将这散乱人心一一理顺,纺成一股坚韧有序的纱线,最终织成‘和睦’这匹锦缎。”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看向赵姬,语气愈发恭敬:“这便是夫君的‘纺车’之术:让府中上下,长幼尊卑,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昼夜轮转,井然不乱,故而‘丝线不绝,彻夜不休’。此术虽精,却非夫君独创。”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将目光虔诚地投向软榻上的赵姬,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敬仰:
“而这一切,皆是效仿太后您辅佐先王,安定后宫,为我大秦纺出这万里锦绣江山的无上智慧啊!夫君之术,不过是拾太后之牙慧,学了些皮毛,在小小的李府尝试罢了。不想竟能入太后法眼,妾与主母,实感荣幸之至,亦惶恐之至!”
一番话下来,行云流水,滴水不漏。
她不仅将一个粗鄙的试探,硬生生拔高到了治家理国的哲学层面,还将这套理论的原创权,冠冕堂皇地送给了赵姬。
赵姬彻底懵了。她感觉自己像是用尽全力打出一拳,却打在了一团云朵上,非但没伤到人,反而被那云朵轻柔地包裹、托举起来,让她骑虎难下。
她能说“不,本宫问的不是这个,本宫就是想知道李斯在床上行不行”吗?那她这个太后,就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
她看着张市那张写满了“您真是太有智慧了,连这都能看出来”的脸,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却又发作不得。
原本一场准备看好戏的“羞辱局”,变成了一场让她自己都感到尴尬的“论道会”。
“罢了。”她烦躁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扰人清梦的夏虫,“看着寡淡无味。赏些布帛,打发了吧。”
“妾与主母,叩谢太后天恩!”张市如蒙大赦,重重叩首,然后扶起始终保持着恭谨姿态的纪嫣,一步步倒退着,退出了大殿。
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赵姬才冷哼一声,瞥向脸色铁青的嫪毐:“这就是你给本宫找的乐子?”
嫪毐“扑通”跪倒,冷汗直流:“臣……臣罪该万死!”
秦军大营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中军帐内,主帅蒙武一张古铜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须发戟张,一拳狠狠砸在案几上,震得令箭“哗啦”作响。他身旁的长安君门客樊於期更是暴跳如雷,按着剑柄吼道:“将军!末将请为先锋!冲垮那些粥棚,一炷香之内,必将畼城城头插上我大秦的旗帜!”
“不可!”
副军正昌文君与蒙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出言制止。
昌文君面色凝重,急声道:“将军息怒!此乃阳谋,更是毒计!我军号为‘义师’,若此刻动武,强冲施粥之阵,便是在天下人眼前,亲手将‘义师’的旗帜撕得粉碎!
届时,我军便从讨伐不臣之师,沦为欺凌仁善的虎狼之师。魏国只需将此事传檄天下,我军后续伐魏,必将处处受制,人心尽失!”
蒙恬亦抱拳道:“副军正所言极是!对方以‘仁义’为盾,我军若以‘暴力’破之,正中其下怀!此战,尚未接敌,我军便已在道义上先输一城!”
“那又如何!”樊於期梗着脖子,双目赤红,他的思维完全停留在军事层面,“兵锋所指,所向披靡!难道我大秦锐士,还怕几句闲言碎语不成?”
“怕的不是闲言碎语,怕的是人心向背。”一个清朗而平静的声音忽然响起,压过了帐内所有的嘈杂。
众人愕然回首,只见李斯缓步而入,他已听完斥候的禀报,嘴角带着笑意,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棋逢对手的兴奋光芒。
蒙武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怒火更盛,咆哮道:“李军正!敌军已将羞辱甩到我等脸上,你竟还笑得出来?此乃你所倡导之‘义兵’,如今为敌所制,计将安出?”
他这一问,直接将难题与责任一同抛给了李斯。
李斯先是对蒙武躬身一揖,而后从容不迫地走到地图前,语气平静:
“将军之怒,斯能理解。然此非羞辱,乃攻心之计。兵法云:上兵伐谋。如今,敌军正以‘仁义’为刀,伐我军之‘谋’,攻我军之‘心’。我等若怒而攻城,便是弃上兵之策,行下之下策,正遂了对方之愿。”
他一番话,将一场赤裸裸的挑衅,瞬间提升到了战略博弈的高度。
蒙武虽怒,却非庸将,闻言一怔,强压怒火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莫非要我先锋督抚营三千大军在此与他们隔空对峙不成?”
“自然不是。”李斯的笑容愈发灿烂,他转向蒙武,目光灼灼,郑重地躬身再拜:
“末将有一策,或可破局。恳请将军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