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有一策,或可破局。恳请将军允准!”
“讲!”蒙武言简意赅。
“彼以‘义’为盾,我便以‘义’为矛,夺其‘义’名,以为我用!”李斯的声音铿锵有力,“此非战于兵戈,乃战于人心;非战于阵前,乃战于釜中!
他直起身,环视帐内面带疑惑的众将,朗声道:“末将恳请将军,传令全军后退一里,安营扎寨!”
“什么?!”不止樊于期,就连蒙恬都惊呼出声。大军压境,不进反退,这在秦军战史上闻所未闻!
立于蒙恬身后,一身男装劲旅的蒙瑶,死死地盯着那个从容不迫的身影。她的心猛地一颤,不是因为这道军令的荒诞,而是因为李斯脸上那抹熟悉的、掌控一切的微笑。
李斯仿佛没看到众人见了鬼一般的表情,继续对蒙武陈策:“再请将军允准,由我军正处动用所属三千‘先锋宣抚营’之军粮,效仿魏人,熬粥施饭!但凡魏国饥民,不分老幼,皆可来我军营前取食!另,告全军庖厨。”
他顿了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语气陡然拔高:“我大秦义师之粥,必以肉糜同煮,其稠,必使立箸不倒!我大秦义师之饼,必以白面烙成,其大,必如士卒首盔!”
蒙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你……你……你这是要将我军的粮草,拱手送与敌国之民!”
李斯直视着蒙武燃烧着怒火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将军,这不是送,这是夺!夺人心!
“对方设下‘仁义’之局,是想将我军的‘军事对战’,拖入他们擅长的‘道德舆论’。好!那我们就将这‘道德舆论’,升级为一场‘王道仁政’的竞逐!
将军试想,魏民见我军之粥更稠,饼更大,会作何想?他们会想,连敌军都如此仁厚,我国之君王所施,不过是稀汤薄水,何其虚伪!人心,便会从魏王那边,悄然流向我们!”
他加重了语气,进一步阐明此策的深意与保障:“将军,此策由我先锋督抚营军正处执行,所耗粮草有限,无碍大局。
若计成,则畼城之心防必破,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此计不成,蒙骜将军麾下十万锐士随后跟进,届时再行雷霆之击,亦未为晚也!此乃政战先行,兵战为继,双管齐下之策!”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昌文君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蒙恬更是恍然大悟,看向李斯的眼神充满了敬畏。这已非简单的军事应对,而是将政治、民心、军事融为一体的阳谋!
怒火中烧的蒙武,此刻也彻底冷静下来,虎目中闪烁着精明而锐利的光芒。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战争棋盘,而李斯,正落下一枚看似荒唐、实则绝杀的棋子!而且此计风险可控,进退有据。
“好……”良久,蒙武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神复杂地盯着李斯,“本将就信你一次!”
他猛然转身,对着帐外亲卫厉声喝道:“传我将令!全军后退一里,安营扎寨!另,军正李斯所请,悉数允准!命全军庖厨,配合军正处行事!”
军令如山。
当“熬肉粥,烙白饼,其稠立箸,其大如盔”的军令传到帐外时,邓陵子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他猛然领悟!这是以‘仁政’为利刃,直刺魏国君臣虚伪之‘义’的要害!
他身旁的师弟邓陵禹更是喃喃自语:“以利予人,以义服人……这……这不正是墨家兼爱非攻之道的另一种体现吗?”一瞬间,之前的疑云尽数扫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炽热的崇敬与狂热!
秦军的黑色铁流缓缓后撤一里,无数火头军立刻行动起来,巨大的陶釜被架起,珍贵的肉干被切成肉糜投入锅中,白花花的面粉被和成面团……
半个时辰后,一股浓郁得令人垂涎欲滴的肉粥香味,夹杂着烤饼的焦香,乘着风,霸道地压过了畼城城下那点稀薄的米汤味,飘入了城中每一个人的鼻子里。
与此同时,畼城守将唐雎,正凭栏远眺城外那支静默下来的秦军。他身形笔挺,眼神锐利,丝毫不见慌乱。
“将军,秦军已动,后退一里安营了。”身旁的门客低声道,语气中难掩紧张与困惑,“他们……这是何意?”
唐雎微微点头,并未回答。他抚着腰间长剑,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沉静下来,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数日前,大梁城信陵君府那间药香浓郁的卧房。
彼时,曾叱咤风云、名震天下的信陵君魏无忌,正躺在病榻之上,面色蜡黄,呼吸间带着几分浊重,昔日的英气已被病魔消磨殆尽。
“咳……咳……”信陵君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这才勉强平复下来,用微弱却依旧坚定的声音道:“唐先生,此番……咳……魏国危在旦夕,我……恐已无力回天。”
唐雎俯身,沉声道:“君上安心休养,魏国有君上在,便有擎天之柱!”
信陵君苦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满是英雄末路的悲凉与不甘。他示意侍从,将一份帛书递给唐雎。
“幸有孔斌先生,”信陵君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为我大魏谋划了这‘以仁心消义战’之策。秦军号为‘义师’,其军正李斯非同寻常。
孔斌先生之策,便是以‘仁’破其‘义’。秦军若攻,则失其义;若不攻,则为其义所困。”
他紧紧抓住唐雎的手,枯槁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孔斌先生需坐镇大梁,统筹全局。但畼城前线,需一员能信、能战、能坚守之人,贯彻其谋。环顾朝野,非先生莫属。大王已命你为畼城守将,万事……皆听孔斌先生调度。”
信陵君病榻前的殷殷嘱托,言犹在耳。唐雎的目光从回忆中收回,重新投向城下。
那片粥场,看似随意,实则暗藏玄机:粥棚的布局,恰好将秦军大规模冲击城门的通道分割得支离破碎;那些分发食物的“百姓”,多是畼城的精锐老卒,骨节粗大,眼神沉静;而城头看似松懈的守备之下,角楼之上皆是百里挑一的神射手,正引弓待发。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充满了对孔斌阳谋的叹服。现在,就看那个叫李斯的年轻人,如何应对这盘由孔先生亲手布下的棋局了。
然而,当秦军营地里升起另一股更为浓烈的肉粥香气时,唐雎脸上的自信与冷笑,开始一点点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