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安陵城。
秦军“义兵”如秋风扫落叶般,连破畼城、有诡城、垝津三城的消息传来,让城中刚刚因收留唐雎、张耳而燃起的士气,瞬间被浇上一盆刺骨的冰水。
但紧接着,另一份十万火急的军情自北方传来——赵王偃采纳魏使姚贾之策,正式立起“合纵”大旗,传檄六国,共讨暴秦!
一时间,安陵君的朝堂之上,冰火两重天。
“君上!”唐雎激动得须发微张,抱拳力陈,
“此乃天赐良机!赵国李牧,天下名将!今赵国牵头,我等若能响应,则魏、赵连成一线,秦军东进之路必遭重创!安陵虽小,亦当为合纵大业尽一份力!”
张耳亦是目露精光,附和道:“正是!秦军看似势大,实则战线过长,补给困难。我等只需扼守安陵,与赵军遥相呼应,便能成为扎在秦军心腹的一根钉子!”
安陵君原本因连魏国失三城而沉郁的脸色,此刻再度焕发神采。他重重一拍案几:“好!唐先生、张壮士所言极是!我安陵,便响应赵王号召,与暴秦抗争到底!”
朝堂上一片激昂,仿佛秦军的兵锋已不足为惧。
然而,在这片喧嚣之外,安陵君府邸一处僻静的院落里,庆柯正平静地收拾着行囊。
几件换洗衣物,一卷竹简,几块干粮。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眼神古井无波,仿佛外界的风云变幻与他全无干系。
“君上啊君上,”他心中默念,带着一丝无奈与敬佩,“你守住了你的‘道’,却亲手把安陵推上了绝路。”
他已想得通透。合纵,不过是六国苟延残喘的美梦。秦之一统,大势所趋。与其留在这里,为一个注定要破灭的理想殉葬,不如去投奔那个缔造大势的人,李斯。
“李斯……”庆柯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鄙夷此人对故国无情,却又不得不叹服其经天纬地之才。那“义兵”之策,攻心为上,简直是为天下黔首量身打造的阳谋。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他要向李斯剖析天下大势,他要用自己的才智,换取在新秩序中的一席之地。
“我并非背弃安陵,”他对自己说,“待我位高权重,若安陵有难,我必会暗中照拂。这,才是我庆柯之‘道’!”
他将最后一件物品,一份他早已写好、却被安陵君弃之不用的《归义书》草稿,小心地放入行囊。
就在此时,院门未被敲响,却被一股巨力“砰”地一声撞开!
一道魁梧的身影带着一股血腥气冲了进来,正是他自幼相识的好友,单名一个屠字,因常年以屠狗为业,城中人都唤他作‘狗屠’。
此刻的狗屠,脸上再无平日的豪爽笑意,一双环眼布满血丝,牙关紧咬,浑身的肌肉因极度的愤怒与悲痛而绷紧。
“阿柯!”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一头受伤的猛兽,“出事了!”
庆柯心中猛地一紧,扶住他:“莫慌!慢慢说!”
狗屠一把攥住庆柯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双目赤红,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从畼城逃回来的乡人说……庆伯父和阿弟……”他猛地一顿,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被那帮天杀的秦军,为了冒功,当成魏国溃兵给……给砍了脑袋!”
“嗡......”
庆柯的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被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世界瞬间失声。
他所推崇的,那用以“收取天下民心”的“公义”,那被他视作高级智慧结晶的“王道”,最终流淌的,竟是他至亲的鲜血!
何其荒谬!何其讽刺!
狗屠见庆柯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如渊,胸中悲愤如沸汤搅动,他那双常年握刀、筋骨虬结的大手猛然发力,勒得庆柯臂骨“咯咯”作响,脖颈上青筋贲张,从牙缝中挤出野兽般的低吼:
“是何方贼子!竟下此毒手!”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庆柯,声音因极度的压抑而颤抖,
“阿柯,你言语一声!只要说出是谁……”他的话说到一半,却猛地顿住,他想到了家中卧病在床的老母,眼中的烈焰瞬间被痛苦与无力的挣扎所取代,攥着庆柯的手臂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但庆柯在那一瞬间已然读懂。
他缓缓地、机械地转过身,从行囊中拿出那份《归义书》草稿。
竹简上,“顺天应时,心向王道”八个字,此刻看来,是那么的刺眼,那么的充满了血腥的嘲弄。
他看着自己这双只会握笔、拨算筹的手,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与悔恨涌上心头。
“我平生自负智计,可到头来,连为父弟复仇之剑都提不起来!”
第一次,庆柯觉得自己之前不屑一顾的剑术,是何等重要。如果他有聂政之勇,此刻就该仗剑而去,血溅五步!而不是在这里,像个废物一样,只能感受着内心的煎熬!
“咔嚓......”
一声脆响。
坚韧的竹简,竟被他生生捏碎!锋利的竹刺深深扎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出,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狗屠惊呆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庆柯。
那双总是锐利、冷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此刻,所有的理智与算计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而在那灰烬的最深处,正有一簇幽蓝色的火焰,正以燎原之势,疯狂燃起!
“李斯……”
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被竹刺扎得鲜血淋漓的手。这双手,能书写天下大势,能拨动人心算盘,却提不起一把为父弟复仇的剑!
他想起世人传颂的刺客聂政,想起那血溅五步的决绝。
智谋、辩才……在绝对的权力与暴力面前,竟是如此苍白无力。他的“道”,错了!错得离谱!
他猛地转身,看向了深邃、未知的远方。那里,或许有能教他杀人之术的剑师,有能让他脱胎换骨的炼狱。
“李斯,等着我。”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立下血誓。
“此去,我将抛弃庆柯之名,舍弃所有谋算。我会找到世上最利的剑,学会最快的杀人术。”
他的眼神中,那幽蓝的火焰凝聚成一点,冰冷而决绝。
“待我归来之日,便是用你的血,来祭奠我这被‘公义’所吞噬的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