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一年深秋,年过六旬的兵部尚书刘大夏正蹲在积满灰尘的木架前,手指抚过一排排贴着\"永乐年间\"封条的卷宗。三天前,有边将上奏请求\"复设交趾布政司\"(即收复安南,今越南),皇帝让兵部找出永乐年间征讨安南的地图和粮饷账目,刘大夏却回话:\"图纸早已遗失,无从查考。\"
其实那套《征安南舆图》就放在他脚边的檀木匣里。刘大夏摸着匣壁,想起二十年前在福建任按察使时,见过那些被征去当兵的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背着比人还高的粮草袋,走在泥泞的官道上,像一群被驱赶的牲口。
提议收复安南的是监察御史何鉴。这年秋天,安南内乱,权臣莫登庸废黜国王,自立为帝,还时不时骚扰明朝边境的思明府(今广西宁明)。何鉴在奏折里写得慷慨激昂:\"成祖爷当年平定安南,设布政司统辖,如今逆贼作乱,正是收复故地的好时机。\"他还列举了三条好处:\"一可扬国威,二可拓疆土,三可获贡赋。\"
这话在朝堂上引了热议。武将们大多赞同,尤其是镇守广西的总兵官毛锐,拍着胸脯说:\"只要朝廷给我三万兵,不出半年就能把安南拿下来。\"户部尚书周经皱着眉反驳:\"去年黄河治水刚花了三百万两,现在国库虽有盈余,可打仗就是填无底洞,万一拖久了,百姓又得遭殃。\"
孝宗朱佑樘坐在龙椅上没说话,手指轻轻敲着龙椅扶手。他想起小时候听老太监讲的\"安南旧事\":永乐年间确实派张辅平定了安南,可之后二十多年,当地反抗不断,明朝每年要投入几十万两军费,还折损了上万士兵,宣德年间只好撤兵。他看向站在文官队列里的刘大夏,这人曾参与治水,办事最务实,便问:\"刘爱卿怎么看?\"
刘大夏往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以为不可开边。\"他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安南弹丸之地,得其地不足富,得其民不足役。若兴师征讨,兵连祸结,百姓将流离失所,恐生民怨。\"
退朝后,孝宗还是有些犹豫,让太监去兵部调取永乐年间征讨安南的档案,想看看当年的粮草、兵额数据。
当天夜里,刘大夏带着两个亲信小吏,悄悄摸到兵部档案库。库门钥匙由他亲自掌管,锁是特制的\"九连环\",他摆弄了半天才打开。库房里弥漫着樟木和霉味,一排排书架直抵屋顶,上面摆满了卷宗,标签大多褪色,得凑近了才看得清。
\"找永乐年间的'安南舆图'和'征讨钱粮册'。\"刘大夏低声吩咐,手里举着一盏油灯,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晃。小吏们搬来梯子,在最高一层翻找,终于在一堆\"漕运旧档\"后面,找到了那个檀木匣。
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幅绢本舆图,标注着安南的山川、关隘,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记着\"某处可驻军某处需架桥\"。旁边的钱粮册更详细,甚至记着\"每石米从广西运至安南,运费需银三钱\"。
\"大人,找到了。\"小吏刚要把匣子抱出来,刘大夏却摆手:\"藏起来,就说找不到了。\"他指挥着把匣子塞进装旧铠甲的木箱里,上面堆了几件生锈的头盔,又在书架上摆了几本无关的《边镇图》,才锁好库门。
第二天太监来取档案,刘大夏装作四处翻找,最后摊开手说:\"实在对不住,许是年深日久,被虫蛀了或是遗失了。老臣有罪,请陛下责罚。\"太监回去复命,孝宗听了,沉默半晌,叹道:\"找不到就算了,看来天意不让朕开边。\"
这事后来被同僚知道,有人骂刘大夏\"欺君\",说他\"为了虚名置国家疆土于不顾\"。刘大夏听了,只是淡淡一笑:\"我若欺君,是为百姓减一分苦,这罪我认。若因开边让百姓流离失所,那才是万死难辞。\"《明史·刘大夏传》里记他当时的话:\"天下疲敝,恐生意外,臣故匿之耳。\"(天下已经疲惫困苦,怕引发意外,所以我才藏起地图)
刘大夏为什么这么怕开边?这得从他年轻时的经历说起。正统年间,他曾在山西担任兵备佥事(负责边防的官员),亲眼见过开边的惨状。当时朝廷为了防备蒙古,在大同修长城,强征了十万民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病死累死的不计其数,路边的坟头绵延几十里,都是无字碑。
有个叫王二的民夫,跟他哭诉:\"我家有三亩地,本来够吃,被征来修长城,地里的麦子都荒了,老婆带着孩子去讨饭,不知道还活着没。\"没过几天,王二就冻毙在城墙下。刘大夏当时就对着那些坟头发誓:\"若有朝一日我掌权,绝不让百姓再受这开边之苦。\"
这次阻止征安南,正是为了践行这个誓言。他知道,一旦开战,首先遭殃的就是广西、云南的百姓——运粮、当兵都得从这些地方抽,家里的壮劳力走了,田谁种?税谁交?说不定还会像永乐年间那样,\"十室九空,千里无烟\"。
刘大夏知道,光藏起地图还不够,得让皇帝彻底断了开边的念头。他找机会带孝宗去了趟京郊的\"养济院\"(收留孤寡老人的地方)。院里住着百十个老人,大多是当年土木堡之变后失去儿子的,见了皇帝,一个个哭着说:\"陛下,可别再打仗了,我们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
有个瞎眼的老汉,拉着孝宗的袖子说:\"我儿子当年被征去打蒙古,死在土木堡,到现在连尸骨都没找着。陛下要是再打仗,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家像我这样啊。\"孝宗听着,眼圈红了,回头对刘大夏说:\"爱卿说得对,百姓苦够了,不能再让他们遭罪。\"
没过几天,孝宗下了道圣旨,说:\"安南虽有内乱,然其民亦是朕之赤子,何必兵戎相见?着令广西总兵官严守边境,不得擅起边衅(xin,争端),若安南来降,善待之即可。\"这道圣旨一下,朝堂上再没人提收复安南的事,毛锐等武将虽有不满,也不敢再说什么。
刘大夏还不放心,又上奏说:\"边境安宁,不在拓土,而在安民。不如趁此机会,减免广西、云南的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孝宗准了,下旨\"两广、云南今年税粮减半\"。
有人说刘大夏藏图是\"欺君之罪\",可他自己从不辩解。有次给翰林院的学生讲课,谈到\"为官之道\",他说:\"当官就像撑船,百姓是水,船要稳,就得顺着水势,不能硬来。有时候为了不让船翻,难免要绕点弯,只要本心是为了百姓,就不算错。\"
后来武宗继位,有个叫刘瑾的太监翻旧账,说刘大夏\"藏匿国典\",要治他的罪。可满朝文武都为他说话,连当年反对他的何鉴都上奏:\"刘尚书藏图,是为了保民生,虽有过,功大于过。\"刘瑾没办法,只好把他贬到福建当驿丞(管理驿站的小官)。
去福建的路上,百姓夹道相送,有人提着鸡蛋,有人送着布鞋,说:\"刘大人,您是为我们好,我们都记着。\"刘大夏坐在驴车上,看着路边的稻田,金黄的稻穗压弯了腰,心里想:\"只要百姓能安稳种地,我这点委屈算什么?\"
在福建,刘大夏还是老样子,关心的不是官帽大小,而是百姓疾苦。他发现驿站的驿卒(负责传递公文的差役)被盘剥得厉害,就上奏改革驿役制度,让驿卒\"每月有银三钱,免其杂役\",驿卒们都叫他\"刘青天\"。
晚年的刘大夏回到家乡华容(今湖南华容),种了几亩地,常跟老农聊天,问收成怎么样,赋税重不重。有人问他:\"当年藏图就不怕掉脑袋?\"他捋着胡子笑:\"怕啊,可一想到那些要被征去打仗的百姓,就不怕了。我这条命,换百姓安宁,值!\"
正德十一年,刘大夏去世,享年八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