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四年深秋的紫禁城,乾清宫的铜鹤在暮色里投下瘦长的影子。御座上的朱翊钧案头堆积的章疏像座小山,最上面那本的封皮赫然写着“请册立东宫以固国本”——这已是本月第三十七封同类奏折了。
“又是这些酸儒嚼舌根!”皇帝猛地将奏折掼在地上,明黄色的龙纹纸卷滚到太监冯保脚边。冯保赶紧拾起来,瞥见落款是户部给事中姜应麟,心里暗叫不好。这位新科进士上个月才外放,竟敢在奏折里直言:“贵妃郑氏有专宠之嫌,皇长子(朱常洛)年已五岁,宜早正储位(储君之位),以定天下之心。”
这话戳中了万历的痛处。他这辈子最恨别人提“皇长子”,倒不是厌恶那个孩子,而是憎恶他的生母——恭妃王氏。那是个在慈宁宫当差的宫女,当年被他偶然临幸,怀上龙种后才晋封名分。万历打心底里瞧不上这种“意外”,他心里装着的,是能歌善舞、慧黠动人的郑贵妃。
郑贵妃此刻正坐在坤宁宫偏殿,手里把玩着万历御赐的羊脂玉镯。她刚从皇帝那里回来,脸上还带着委屈:“陛下,那些大臣分明是冲着臣妾来的。”她说着揉了揉眼角,露出腕上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当年为万历挡过刺客留下的,也是皇帝对她格外疼惜的缘由。
“爱妃莫恼。”万历曾在太液池边给她立过誓,悄悄将一枚玉印塞在她手里,印文是“受天之命,既寿永昌”,“朕心里有数,这储君之位,自然是常洵(朱常洵,郑贵妃所生)的。”这便是后来传遍朝野的“玉盒密约”。
可皇帝的誓言在祖制面前,也是苍白无力的。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的“嫡长子继承制”,像道紧箍咒套在大明皇帝的头上。大臣们翻出《皇明祖训》里“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条文,天天在朝堂上念叨。首辅申时行是个老滑头,每次议事都顺着皇帝说“陛下圣明”,转头就把群臣的奏折打包送进宫,气得万历在文华殿摔了好几次砚台。
这场拉锯战一扯就是十五年。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朱常洛已经二十岁,连儿子朱由校(后来的天启帝)都能满地跑了,自己还是个没名分的“皇长子”。而郑贵妃的儿子朱常洵,被封为福王,却迟迟不肯就藩(前往封地),摆明了还在等机会。
这年重阳节,吏部尚书李戴率领百官跪在文华门外,从清晨一直跪到日暮。户部主事顾宪成嗓门最大,他扯着官袍喊道:“陛下若不立太子,臣等今日就死在这里!”太监出来传旨让他们退下,顾宪成回道:“除非拿到立储诏书,否则死也不退!”
宫里的万历听得真切,气得浑身发抖。郑贵妃在一旁哭哭啼啼:“陛下,他们是要逼死臣妾母子啊!”正在这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突然来报,说慈庆宫(朱常洛居所)走水,虽没伤人,但大火烧了半边殿宇。万历心里咯噔一下——那地方偏僻破败,连消防的铜缸都是空的,这分明是下人怠慢皇长子。
“罢了,罢了。”万历挥了挥手,终是下了立储的圣旨。那天夜里,郑贵妃砸碎了满屋子的珍宝,哭声传到乾清宫,万历听着,却只是默默地饮了一夜闷酒。
可事情并没结束。福王就藩的事又拖了四年,直到万历四十三年,发生了震动朝野的“梃击案”。一个叫张差的汉子,拿着根枣木棍,竟然一路打进了慈庆宫,打伤了好几个太监。审案时,张差疯疯癫癫地说:“是郑贵妃宫里的太监让我来的,说打死小爷(指朱常洛)有赏。”
这下朝堂炸了锅。御史刘光复在朝堂上大喊:“请陛下彻查此事,以正宫闱!”万历气得拍了桌子,当场下令把刘光复拖出去打了六十廷杖。但他心里清楚,这事多半与郑贵妃脱不了干系。最后只能让郑贵妃去给朱常洛磕头认错,又杀了几个太监顶罪,才算把案子压下去。
这场持续三十年的“国本之争”,把大明朝搅得鸡犬不宁。申时行、王家屏、赵志皋三任首辅因为这事被迫辞职,一百多位大臣被罢官流放。顾宪成被赶回无锡老家,在东林书院讲学,把“国本之争”的是非拿出来议论,渐渐形成了影响晚明政局的“东林党”。而反对东林党的官员,又抱团形成“齐党”“楚党”“浙党”,朝堂成了吵架的菜市场。
民间更是流言四起。有人编了《玉盒记》,把万历和郑贵妃的“密约”编成戏曲,连三岁孩童都能唱几句:“玉盒藏誓言,东宫空十年。龙椅晃悠悠,国本悬九天。”有个叫雒于仁(luo yu rén)的小官,干脆写了《酒色财气四箴疏》,骂万历“耽于酒色,贪财好货,喜怒无常”,把“国本之争”的根子归结为皇帝昏聩。
最遭殃的还是老百姓。万历为了给朱常洵办婚礼,一口气搜刮了江南八省的赋税,又派太监去各地开矿征税,闹得民怨沸腾。河南的福王府,占了全省一半的良田,百姓编歌谣骂:“福王就藩,民穷财尽。”后来李自成起义,第一个攻打的就是洛阳,把朱常洵扔进锅里炖了“福禄汤”,这是后话。
万历三十一年,朱常洛总算被立为太子,可万历心里始终有疙瘩。太子读书的文华殿,窗户纸破了没人补,冬天冻得瑟瑟发抖;而福王府的装修,用的都是金砖铺地、琉璃砌墙。
有次太子觐见,万历故意让他在殿外等了两个时辰。天下着大雨,朱常洛淋得像落汤鸡,却不敢擅自离开。站在廊下的给事中杨涟看着心疼,忍不住对同僚说:“太子乃国之根本,如此受辱,国祚堪忧啊!”
这话传到万历耳朵里,把杨涟贬到了贵州。可杨涟临走前,还是给太子磕了三个头:“殿下忍辱负重,终有拨云见日那天。”谁也没想到,这“拨云见日”竟是场更大的劫难——朱常洛登基一个月就暴毙,他的儿子朱由校继位后,重用魏忠贤,把大明朝彻底推向了深渊。
“国本之争”的三十年里,明朝错过了最后一次中兴的机会。张居正改革留下的家底,被万历折腾光了;东北的努尔哈赤悄悄崛起,朝廷却忙着内斗;江南的工商业萌芽,被无休止的加税扼杀。难怪《明史》里说:“论者谓明之亡,实亡于万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