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四月,安陆州(今湖北钟祥)的兴献王府,十六岁的朱厚熜(cong)正坐在书房里临摹《兰亭序》,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卷明黄绸缎:“王爷!北京来的天使(朝廷使者)到了,说……说武宗皇帝宾天(去世),让您去继位!”
朱厚熜放下笔,走到院子里,看着王府门前那对石狮子——这还是爷爷辈传下来的,据说当年成祖爷分封藩王时特意赐的。“去备车。”他淡淡说了句。
朱厚熜能当上皇帝,纯属意外。武宗朱厚照三十一岁就死了,没留下儿子,内阁首辅杨廷和根据“兄终弟及”的祖制,在皇室宗亲里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了朱厚熜——他是武宗的堂弟,父亲兴献王朱佑杬( yuán)是宪宗的儿子,血脉最亲。
杨廷和派去的使者是礼部尚书毛澄,带着武宗的遗诏,上面写着“皇考孝宗敬皇帝亲弟兴献王次子朱厚熜,聪明仁孝,德器夙成,宜即皇帝位”(《明世宗实录》)。意思是让朱厚熜以“孝宗皇帝的儿子、武宗的弟弟”身份继位,这样既符合礼法,又能保证皇权传承的正统性。
可朱厚熜不是个省油的灯。车队刚走到河北涿州,他就跟毛澄较上了劲。毛澄说:“按规矩,您得从东安门进紫禁城,先去文华殿当‘皇太子’,再登基。”朱厚熜立刻反问:“遗诏里说让我‘即皇帝位’,没说让我当皇太子,凭什么走东宫的门?”
毛澄急得满头汗:“这是祖宗规矩,孝宗皇帝是您的皇考(父亲),武宗是您的皇兄,您得认他们当亲爹亲哥!”朱厚熜说道:“我爹是兴献王,我娘是蒋妃,哪有改认爹娘的道理?”双方僵持在涿州城外,杨廷和派来的太监天天催,朱厚熜就是不挪窝,说:“要么从大明门正门进,要么我回安陆当我的藩王!”
最后还是皇太后张氏(孝宗皇后)出面,说:“新君刚到,别闹得太僵,就从大明门进吧。”这才打破僵局。四月二十二日,朱厚熜骑着高头大马,从大明门进入紫禁城。
登基那天,礼部早就准备好了礼仪流程,让他先去拜谒孝宗的神位,再接受百官朝拜。朱厚熜站在太庙门口,又停住了:“我还没登基,凭什么拜孝宗?等当了皇帝,该拜自然会拜。”杨廷和在旁边劝:“陛下,这是礼法……”“礼法也得讲道理。”朱厚熜甩下一句话,径直走向奉天殿,穿上龙袍坐在了龙椅上——那年他十六岁,比武宗登基时还小四岁。
朱厚熜刚登基,就给大臣们出了个难题。他下旨:“追封我爹兴献王为‘皇考’,我娘为‘皇太后’。”杨廷和当场就反对:“陛下是过继给孝宗皇帝的,兴献王只能算‘皇叔考’,哪能当‘皇考’?”
杨廷和的理由很充分:当年汉哀帝过继给汉成帝,就认成帝为父,亲爹只能叫“定陶共王”;北宋英宗过继给仁宗,也认仁宗为父,亲爹濮王只能称“皇伯”。“这是千年规矩,陛下不能破!”杨廷和说。
朱厚熜也不示弱,虽然年纪小,却读过不少书,他说:“汉哀帝、宋英宗是小时候就过继的,我都十六了,亲爹亲娘早就认了二十年,凭什么说改就改?”他还找了个叫张璁(cong)的官员写了篇《大礼疏》,里面说:“陛下继承的是皇位,不是人家的儿子,认亲爹天经地义。”
这场争论后来被叫做“大礼议”,吵了整整三年。支持杨廷和的大臣占多数,都是些老臣,像礼部尚书毛澄、吏部尚书乔宇,他们说自己是“护礼派”;支持朱厚熜的是少数,多是些想往上爬的小官,被骂成“迎合派”。朝堂上天天吵架,有人甚至说:“这新皇帝刚登基就不孝,以后肯定不是明君!”
有次朱厚熜气得把奏折摔在地上,说:“我当这个皇帝,连认亲爹的权利都没有吗?”说着就哭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大臣面前失态。可哭归哭,原则问题不让步,第二天照样下旨,让礼部准备追封父母的礼仪。
正德十六年十月,朱厚熜的亲娘蒋妃从安陆来北京。按杨廷和的意思,蒋妃应该从“崇文门”进,以“皇叔母”的身份住在藩王府里。朱厚熜又急了:“我娘是皇太后,就得从大明门进,住仁寿宫!”
蒋妃的车队走到通州,听说这事,也停住了。蒋妃是个明白人,知道儿子在京城不容易,派太监跟朱厚熜说:“娘不图虚名,只要能跟你见一面就行,别跟大臣们闹僵。”朱厚熜却红着眼圈说:“娘受委屈,就是儿受委屈,这门必须从正门进!”
两边又杠上了。杨廷和带着两百多个大臣跪在文华殿外哭谏,说:“陛下要是坚持让蒋妃以太后身份进城,就是违背礼法,我们这些大臣没法活了!”有人甚至把头往柱子上撞,血流了一脸。朱厚熜在殿里听得心烦,让太监出去说:“再闹,就把你们都贬到云南去!”
最后还是张璁出了个主意:“不如先称蒋妃为‘兴献后’,让她从东安门进,住在东华门外的府邸,等以后再慢慢改封号。”朱厚熜虽然不情愿,但知道硬碰硬讨不到好,只好答应了。蒋妃进城那天,朱厚熜亲自跑到东华门外迎接,母子俩见面就抱头痛哭,旁边的太监宫女看了,都偷偷抹眼泪。
这事没过多久,杨廷和就请辞了。他觉得这个新皇帝太犟,自己管不了,说:“老臣年纪大了,想回四川老家养老。”朱厚熜没挽留,只是淡淡说:“杨先生辛苦了,回去吧。”杨廷和走那天,朱厚熜站在午门城楼上看着他的轿子远去,心里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沉重——这个处处跟自己作对的老臣走了,可“大礼议”的仗,才刚刚开始。
朱厚熜年纪虽小,管理朝政却有一套。武宗朝被刘瑾、江彬祸害得够呛,官场腐败,国库空虚,朱厚熜一上台就烧了三把火:
第一把火,清退“传奉官”。武宗时期靠送礼、拍马屁当官的,被他一口气罢黜了两千多人,其中有个叫崔文的道士,靠给武宗炼丹药当了太常寺卿,朱厚熜说:“这等妖道,留着祸国殃民!”直接把他发配到辽东充军。
第二把火,整顿禁军。江彬当年安插在京营里的亲信,被他一个个揪出来,要么贬斥,要么处死,还把京营的兵力从十万精简到五万,说:“兵不在多,在精。”有个叫李琮的将领,是江彬的干儿子,仗着有兵权不服管,朱厚熜让人直接把他绑到午门斩了,禁军里再也没人敢反对。
第三把火,减免赋税。武宗南巡时,江南百姓被搜刮得苦不堪言,朱厚熜下旨:“江南各省去年的税粮免掉一半,受灾的地方全免。”还派御史去查那些趁机贪污赈灾款的官员,查到一个办一个。
他还特别节俭,不像武宗那样铺张浪费。登基后,有人想给他修新宫殿,他说:“紫禁城的房子够住了,别瞎花钱。”连宫里的用度也缩减了不少。
“大礼议”的争论还在继续。杨廷和走后,他的儿子杨慎(就是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那位)成了“护礼派”的领头人。嘉靖三年三月,朱厚熜正式下旨,追封兴献王为“皇考恭穆献皇帝”,蒋妃为“圣母章圣皇太后”。杨慎气得在朝堂上大喊:“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就在今日!”带着两百多个大臣跪在左顺门外哭骂,说朱厚熜“不孝”“逆天”。
这次朱厚熜没再心软。他让人把哭骂最凶的一百三十四个人抓起来,打了廷杖(朝堂上用大棍打人),有十六个人当场被打死,杨慎被打得半死,贬到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一辈子没再回北京。这就是历史上的“左顺门之变”,经此一役,朝堂上再没人敢公开反对朱厚熜,“大礼议”以他的胜利告终。
可这场胜利也埋下了隐患。那些支持他的“迎合派”,像张璁、桂萼等人,虽然帮他赢了争论,却不是什么好人。张璁为了往上爬,到处搜罗杨廷和的黑料,甚至诬陷他“勾结藩王”;桂萼则贪财好利,当了吏部尚书后,把官职明码标价,跟当年的刘瑾没两样。朱厚熜虽然知道他们不地道,可觉得这些人“听话”,还是重用了他们。
嘉靖三年七月,朱厚熜在太庙举行仪式,正式把兴献王的神位请进太庙,放在孝宗旁边。仪式结束后,他独自一人站在太庙的柱子旁,看着父亲的牌位,突然说了句:“爹,儿子做到了。”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了很久。
从安陆来的那个十六岁少年,用三年时间,在陌生的紫禁城里打赢了一场又一场硬仗。他证明了自己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却也在权力的游戏里,慢慢变得多疑、狠辣。朱厚熜的贪心,此时还藏在“孝顺”的外衣下,没被人发现——他想要的,不只是给父母一个名分,还有掌控一切的绝对权力。
夕阳透过太庙的窗棂,照在朱厚熜年轻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明朝的这艘大船,在经历了武宗的荒唐后,似乎迎来了一个强势的舵手,可谁也不知道,这个舵手将来会把船往哪个方向开。是驶向中兴的彼岸,还是撞向修仙的礁石?答案,藏在嘉靖朝往后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