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暮春,蕲(qi)州城外,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中年人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株开紫花的草药,“这是‘紫花地丁’,”他抬头对身边的少年说,“叶子捣烂了能治恶疮。”
这中年人便是李时珍,此时刚过五十,少年是他的小儿子李建元,正捧着个竹编药篓,里面装着刚采的苍术、茯苓,还有几枚带着泥土的何首乌。“爹,您笔记都记了满满三箱子了,还不够吗?”李建元问道。
李时珍笑着摇头:“前朝的《本草》(指《证类本草》)错漏太多啦。就说这地丁,陶弘景(南北朝医药学家)说是‘味苦性寒’,可我试过,其实带点甘味,敷在疮上没那么刺疼。还有那‘葳蕤’,被当成‘黄精’入药,不知害了多少人。”他说着从怀里本厚厚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草药的形状、气味、药性,连采挖的时辰都标得清清楚楚。
二十年前,那时的李时珍还是楚王府的“奉祠正”(掌管祭祀医药的官员),有天楚王的世子突发急病,上吐下泻,太医们按“中暑”来治,越治越重。李时珍瞧了瞧世子的舌苔,又闻了闻呕吐物,皱眉道:“这不是中暑,是吃了没熟透的河鲜,染上了‘湿毒’。”他开了方子,用紫苏叶配生姜煎汤,世子喝了两剂就好了。
可楚王却说他“妄议太医”,把他打发到太医院当差。这倒给了李时珍机会——太医院的藏书楼里,藏着历代的医药典籍,从《神农本草经》到唐代的《新修本草》,满满当当的书架直抵屋顶。他在那里待了三年,把几千种药材的记载抄了个遍,越抄越心惊:“原来好多药材的名字都弄混了,比如‘南星’和‘虎掌’本是一种,却被当成两种;‘百合’的根能入药,却被写成‘花有毒’。”
有天夜里,他翻到宋代《本草图经》里记载“穿山甲能水陆两栖,食蚁如牛”,第二天就托人从山里弄来只穿山甲,养在院里的缸里。他蹲在缸边看了三天,发现这东西根本不会游泳,吃蚂蚁全靠舌头舔,哪像书上说的“如牛饮水”?气得他在册子上批了四个大字:“着书者臆断!”
也就是那天,他打定主意要重修《本草》。“不能让错误一代代传下去。”他辞了太医院的差事,背着药篓就出了北京城。妻子吴氏连夜给他缝了件耐磨的麻布衣裳,连声嘱咐:“路上小心,分不清的草药别乱尝。”她知道丈夫的脾气——为了辨明“曼陀罗”的药性,他曾让徒弟们各服少许,自己则亲尝三倍剂量,结果头晕目眩,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赶紧记下:“曼陀罗花,相传此花笑采酿酒饮,令人笑;舞采酿酒饮,令人舞。予尝试之,饮后昏昏如醉,诸事不省,可见前人所言非虚,然其毒烈,不可轻用。”这段记载后来原原本本写进了《本草纲目》。
他这一走就是十年,足迹踏遍了大江南北。在武当山,他跟着采药人爬上悬崖,采到了传说中的“七叶一枝花”,那药能治蛇毒,当地人说“七叶一枝花,深山是我家,毒蛇见了我,绕道又搬家”。李时珍趴在崖边,仔细画下叶子的形状,连花瓣上的纹路都没放过,还让采药人演示怎么用它敷蛇咬伤,记在册子上:“凡被蛇伤,取根捣汁敷之,立愈。”
在庐山,他遇到个老和尚,用“何首乌”延年益寿,八十多岁还能挑水劈柴。老和尚告诉他,何首乌要选“赤白各半,形如鸟兽状”的,九蒸九晒后吃才有效。李时珍不信邪,专门挖了不同形态的何首乌,分别蒸煮试验,发现确实“赤者补阴,白者补阳”,并非像有些医书说的“单一药效”。他还在寺里见到一种叫“忍冬”的藤,冬天不落叶,老和尚用它的花(金银花)治好了许多风寒病人,李时珍便记下:“忍冬花,又名金银花,甘寒无毒,治一切风湿气,及诸肿毒、痈疽(yong ju)疥癣(jiè xuǎn)。”
李时珍在岭南的时候听说有种叫“钩吻”的毒草,长得像金银花,常被人误采。为了分清两者,他冒着生命危险,先让兔子尝了钩吻,兔子没多久就抽搐而死;再让兔子尝金银花,兔子却安然无恙。他在册子上画了两幅对比图,特意注明:“钩吻叶尖而光,金银花叶圆而有毛,不可不辨。”
李时珍不光采草药,还格外留意民间的偏方。在浙江水乡,渔民告诉他,“海马”不是马,是鱼,用它泡酒能治肾虚;在北方草原,牧民教他用“狼毒”根杀虫,说“此药虽毒,埋在粮囤里,老鼠闻了就跑”;甚至在市井街坊,他也蹲在剃头匠旁边,看他们用“皂角”洗头,记下药性:“皂角去垢,胜于肥皂,洗头沐面,能润肌肤。”
十年后回到蕲州,李时珍带回的不只是满满二十箱药草标本和笔记,还有一脑子的故事。他把自己关在“濒湖草堂”里,开始整理这些材料。书案上堆着小山似的书稿,旁边放着个砂锅,时不时熬点草药验证药性。有次他试“巴豆”的泻下作用,吃了半粒就拉得站不住,李建元吓得要去请大夫,他却摆手:“记下来,巴豆‘辛热有毒,半粒即可致泻,过量则伤人’。”
编写到第七年,家里的钱快花光了。原来的积蓄都买了药草、请了抄书先生,连吴氏的嫁妆都当了。有天夜里,李时珍对着油灯叹气,李建元忽然说:“爹,我来抄吧,我认识字。”于是父子俩一个写,一个抄,常常到鸡叫才睡。吴氏则每天早上煮一锅稀粥,把药篓里剩下的山药、莲子加进去,笑着说:“咱们吃的都是‘本草’,强身健体。”
万历十八年,他带着书稿去南京拜访王世贞(明代文学家),这位文坛领袖翻看了几卷,拍着桌子叫好:“这部书‘博而不繁,详而有要’(广博而不繁杂,详细而有要点),简直是医家的《史记》!就叫《本草纲目》,再合适不过!”王世贞还专门写了篇序言,说读这部书“如入金谷之园,种色夺目;如登龙君之宫,宝藏悉陈”(像进入金谷园,各种花木鲜艳夺目;像登上龙王宫殿,宝藏全部陈列出来)。
可书稿写成了,刻印又成了难题。这么大部头的书,雕版就要几百块,没有书商敢接手。李时珍只好带着书稿四处奔波,直到万历二十一年,才在南京找到一家叫“胡承龙”的书坊,老板也是个懂医的,看了书稿说:“这是积德的事,我赔本也刻!”
万历二十四年,《本草纲目》初刻本终于问世,一共五十二卷,记载了一千八百九十二种药物,附了一千一百六十幅插图,还有一万一千零九十六个药方。书里不光有草药,连金石、鸟兽、昆虫都有记载,比如“铜绿”能治“恶疮顽癣”,“蜂蜜”能“益气补中”,甚至“人的头发”(血余)也能入药,说“煅成灰,能止血”。
可惜李时珍没能看到书的广泛流传。万历二十五年,他病逝在濒湖草堂,临终前还握着李建元的手说:“把书献给朝廷,或许能救更多人。”后来李建元真的把书献给了万历皇帝,皇帝看了说“善哉,此济世之书也”,下令太医院刊行。
没过几年,这本书就传到了国外。朝鲜的医官用它来修订本国的《东医宝鉴》,日本的学者把它翻译成日文,欧洲的传教士带回去,达尔文在《物种起源》里还引用过它对“鸡的变种”的记载。直到今天,在蕲州的李时珍纪念馆里,还能看到那本泛黄的初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