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南京城,秦淮河岸边酒肆里,几个秀才模样的人正对着一幅奇怪的图画争论不休。画上是个卷发高鼻的洋人,穿着儒生的长衫,手里捧着一卷线装书,背景里的世界被画成个圆圆的球,中国竟不在正中央——这便是万历年间江南士林流传甚广的《山海舆地全图》摹本,而画中人,正是刚从广东辗转来到南京的利玛窦(matteo Ricci)。
这位来自意大利的耶稣会传教士,万历八年(1580年)抵达澳门,当时他连“你好”都不会说。据当时寓居澳门的华商笔记记载,初到的西洋教士“面如傅粉,发卷如螺,见人辄拱手作礼,口称‘天主’”,当地人瞧着新鲜,都叫他们“番僧”。利玛窦认为这称呼是低贱的,于是他在写给欧洲的信里说:“此地僧人地位低微,吾辈当以儒生自居。”于是三年后踏入肇庆时,他已换上青色直裰(duo),留起了胡须,像模像样地成了“西儒”。
在肇庆知府王泮的支持下,利玛窦建起了中国第一座天主教堂。教堂门口挂着他亲手绘制的世界地图,引得百姓争相围观。百姓指着地图上的大圆球纳闷:“咱们祖祖辈辈住的地方,咋就成了个球?难不成站在边上会掉下去?”利玛窦听了并不生气,只是笑着用笔在图上圈出大明的位置:“此地虽非中心,却是文明礼仪之邦,正如贵国孔夫子所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番话被记载在《明神宗实录》的番外篇里,说他“善用吾国经籍,巧释其教”。
让利玛窦在士大夫圈子里站稳脚跟的,是他带来的“西洋奇器”。在南昌时,他向建安王朱多?(xiàn)献上了一座自鸣钟,钟摆摆动时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到点便自动敲响,惊得王府里的太监们以为是“妖术”。朱多?却对这物件爱不释手,整日琢磨钟里的齿轮如何转动,还特意请利玛窦讲解“地心说”。利玛窦借机献上自己注解的《四书》,说:“吾西国圣人,与孔孟异世而同德。”这番比附让建安王十分受用,当即写了篇《赠西国儒士利玛窦》,称赞他“远泛沧溟,观光上国,谈经论道,不坠家风”。
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利玛窦在南京结识了数学家徐光启。两人初次见面时,徐光启正拿着一本《几何原本》的拉丁文手稿发愁,利玛窦见状,用生硬的中文说:“此书所载,乃量天地之法。”徐光启眼睛一亮,当即拜利玛窦为师。据《徐氏家乘》记载,他们合作翻译时,常为一个术语争论到深夜。比如“几何”一词,原是利玛窦想音译成“几何里”,徐光启却拍着桌子说:“不如直取‘几何’二字,既含数量之意,又有‘多少’之问,岂不两全?”这种中西合璧的译法,后来成了中国数学的标准术语。
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利玛窦带着自鸣钟、十字架和《万国图》抵达北京,却被礼部官员拦在城外。有记载说,是太监马堂见他的自鸣钟精巧,想据为己有,故意从中作梗。利玛窦识破机关,连夜改装了一座小型自鸣钟,让钟摆下悬着个小木偶,每到整点便拱手作揖。马堂得了这稀罕物,才把他的贡品送进宫中。
万历皇帝初见自鸣钟时,听见钟响吓了一跳,待看清木偶行礼,又乐得拍手。据宫中起居注记载,他此后常把钟摆在御案上,亲自给钟上弦,还命人用金丝楠木做了个钟架,上面刻着“万邦来朝”四个字。但当太监呈上十字架时,他却皱起眉头:“这洋人供奉的神,怎地被钉在木头桩子上?”利玛窦忙解释:“此乃吾主耶稣,为救世人受苦受难。”万历虽不明白,却也没怪罪,只说:“既然是你们的神,便好生供奉着吧。”
在京城的十年里,利玛窦成了士大夫圈里的“红人”。吏部尚书李之藻跟他学天文,将西方历法与《授时历》比对,发现“西洋新法测算日月交食,分秒不差”;内阁大学士叶向高请他到府中做客,见他能用毛笔写楷书,惊叹道:“先生笔下字,非常工整!”利玛窦则趁机宣讲教义,说“天主”与儒家“仁”的理念相通,还把“四书”翻译成拉丁文,寄回欧洲,让西方人第一次见识到中国经典的魅力。
利玛窦给病人用金鸡纳霜治好了疟疾,百姓便以为他有魔法;还有人说他带来的三棱镜能“聚光生火”,是“妖物”,直到利玛窦在翰林院当众用棱镜分解日光,证明“此乃自然之理”,才渐渐平息流言。《万历野获编》里就记了件趣事:有个卖菜的农妇,见利玛窦高鼻深目,以为是“番邦鬼怪”,偷偷往他轿子里扔了把大蒜“驱邪”,让利玛窦哭笑不得。
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利玛窦在北京病逝。临终前,他把译到一半的《崇祯历书》托付给徐光启,叹息道:“吾来此三十载,虽信徒数千,然华夏之大,仍如暗夜行船。”消息传到宫中,万历皇帝想起那个会做自鸣钟的洋人,下旨将他葬在阜成门外(今北京利玛窦墓),说:“毕竟是个懂道理的异邦人。”
利玛窦带来的不仅是宗教,更打开了一扇窗。他绘制的世界地图,让中国人知道“天圆地方”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他介绍的天文仪器,推动了明末历法改革;而他融贯中西的尝试,更成为后来“西学东渐”的开端。就像徐光启在《泰西水法》序言里说的:“欲求超胜,必先会通。会通之前,必先翻译。”
如今在意大利罗马的耶稣会档案馆里,还保存着利玛窦的日记,里面用拉丁文夹杂着中文写道:“中国有君子之风,亦有兼收并蓄之量。若吾辈能以其道化之,而非强其从吾道,则福音必能在此生根。”这正是这位“西儒”留给世界的启示:文明的交汇,从来不是谁征服谁,而是像两条河流,相遇后共同奔向更广阔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