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八年深秋,北京阜成门外的利玛窦墓前,徐光启正用布巾擦拭墓碑上的拉丁文刻字。
此时的徐光启已年过五十,在翰林院任检讨,却总被同僚视作“异类”。自从与利玛窦相识,他案头的《论语》旁便多了拉丁文语法书,朝服的口袋里常揣着自制的象限仪,连给皇帝写的奏折里都夹杂着“地球”“经纬度”这样的新词。有人在朝堂上弹劾他“惑于夷技,离经叛道”,他却在《条议历法修正岁差疏》里直言:“苟利于国,何论中西?”
万历末年的钦天监沿用元代《授时历》,测算日食常差一二时辰。天启元年(1621年)正月,预报的日食竟迟了两刻钟,钦天监监正周子愚跪在文华殿外请罪,天启帝盯着案头的奏折说道:“徐光启说西洋历法能准到分秒,可敢一试?”
徐光启连夜带着传教士熊三拔、庞迪我登上观象台。他让人搬来利玛窦留下的望远镜——这物件镜筒裹着鲨鱼皮,镜片能将月亮上的阴影看得分明,被保守派骂作“窥天之器,有违天道”。当徐光启用它对准太阳(特意蒙了层烟熏玻璃),让助手记录日面亏缺的时刻,旁边的钦天监博士们攥着传统的浑仪,嘴里念叨着“日有食之,天象示警”。最终,西洋新法测算的时刻与实际分毫不差,老博士们面面相觑。
《崇祯长编》里说“光启用西洋镜窥日,不差黍累”。天启帝虽未当场表态,却下旨让徐光启“领修历法,兼采西学”。可阻力接踵而至:礼部尚书孙慎行弹劾他“引夷入监,将乱祖制”,还翻出洪武年间“禁习天文”的祖训;更有人传言,望远镜能“摄人魂魄”。
徐光启没功夫纠缠口舌。他带着汤若望(德国传教士,1622年抵华)住进啦宣武门内的历局里,把利玛窦留下的手稿摊满整屋。有次汤若望用拉丁文讲解“日心说”,徐光启突然拍案:“原来哥白尼说太阳是中心!”他当即让人把《天体运行论》的片段译成中文,却在序言里加了句:“姑备一说,不必强同。”——他知道,变革得一步一步来。
除了修历,徐光启更牵挂的是民生。万历四十一年,他回上海老家丁忧,见江南大旱,稻田龟裂,老农们跪在龙王庙前哭求降雨。他想起利玛窦曾说过“西洋有番薯,耐旱易活”,便托人从吕宋(菲律宾)带回薯种,在自家菜园试种。秋分时挖出来的番薯,块根足有孩童手臂粗,他让家人煮熟分给乡邻,笑着说:“这东西荒年能救性命。”后来他把种植方法写进《农政全书》,特意加了幅插图,画着农人弯腰挖薯的模样,旁边注着“一亩可收数千斤”。
天启七年,辽东战事吃紧,后金军队用红衣大炮轰开宁远城。徐光启在奏折里痛陈:“我朝兵器钝劣,非学西洋之法不可。”他力主让汤若望监造火炮,在京郊的兵工厂里,他亲自盯着工匠熔铁铸炮,手上磨出了厚茧。有次炮管试射时炸了膛,保守派趁机弹劾“夷器误国”,徐光启却捧着炸碎的炮片上疏:“败者,非器之过,乃工艺不精也。若能精益求精,必成利器。”崇祯帝被他说动,下旨设“西洋火器营”,让汤若望训练士兵。
最能体现他“会通超胜”理念的,是《农政全书》的编纂。这部书里,既有《泛胜之书》《齐民要术》的传统农法,也有他从传教士那里学来的“泰西水法”——比如用螺旋泵引水灌田。他还特意加了“除蝗疏”,把《诗经》里“去其螟螣”的记载,与西洋的“蝗卵辨识法”对照,说:“古法与新术,皆为除害,何必分中西?”
崇祯六年,《崇祯历书》终于编成。这部凝聚了徐光启与传教士心血的巨着,共137卷,既有哥白尼的日心说,也保留了中国传统的二十四节气;既用西洋的三角学计算星轨,也沿用了“浑天仪”的名称。徐光启在序言里写道:“欲求超胜,必先会通;会通之前,必先翻译。翻译则刍荛可采,会通则异同不胶。”
可此时的大明已风雨飘摇。崇祯十年,徐光启病重,躺在榻上仍翻看《几何原本》的后九卷译稿(利玛窦去世后未竟)。汤若望握着他的手说:“先生放心,我必完成译事。”他喘着气摇头:“译书易,行世难。若世人只当西学是奇技淫巧,纵使译尽天下书,也无济于事。”临终前,他让儿子徐骥把《农政全书》的手稿献给朝廷,断断续续地说:“农为邦本,兵为邦卫,历为邦纪……三者得,国乃安。”
徐光启去世后,葬在上海徐家汇(今光启公园)。汤若望在他墓前立了块石碑,用中德两种文字刻着:“他使西方学问在中国生根。”而那些他推广的番薯,在明末的饥荒里救了无数性命;《崇祯历书》成了清代《时宪历》的蓝本;他监造的火炮,后来在抵御外侮中派上了用场。
有次汤若望在历局整理徐光启的遗物,发现一本日记,最后一页写着:“西学如涓涓细流,东学似浩渺江河,汇则成海,分则两伤。”这或许正是徐光启一生的追求——他不只是翻译者、传播者,更是那个试图让中西学问真正“会通”的架桥人。就像他在《农政全书》里写的那句:“穷理致用,不分中外,只为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