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1629年)十一月二十日,北京德胜门,守城士兵严阵以待。三天前,顺天府尹贴出告示,说后金大军已经过了通州,城里的勋贵们正忙着把家眷往西山庙里送。
“快看!那是不是关宁铁骑?”一个老兵突然指着东南方向喊道。烟尘滚滚中,一队骑兵正冲破薄雾而来,玄色的“袁”字大旗在风里猎猎作响。为首的将领身披重铠,面容黧黑,正是星夜兼程赶回的蓟辽督师袁崇焕。
十二天前,当他在山海关接到“后金入塞”的塘报时,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毛文龙死后,皮岛虽乱,可后金的侧后方总该有所顾忌,他们竟能绕开宁锦防线,从蒙古草原杀进关内?
“袁督师!您可算来了!”德胜门守将周文郁跑下城楼,战袍上还沾着血污,“昨天永定门那边接了一仗,神机营的弟兄们拼掉了一半,后金的巴牙喇(精锐护军)太凶了!”
袁崇焕没说话,只是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份塘报递给周文郁。那是他在河西务收到的密信,字迹潦草,是参将祖大寿写的:“后金主力约五万,分三队赴顺义、三河、香河,似有合围京师之意。”
“合围?”周文郁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疯了?这可是天子脚下!”
“疯子才敢干出绕道千里的事。”袁崇焕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让你的人给我的弟兄们腾点地方歇脚,今夜,咱们守德胜门。”
此时的紫禁城,乾清宫的烛火亮到了后半夜。崇祯帝把御案上的奏折推得乱七八糟,“废物!都是废物!”他一脚踹翻了香炉,铜制的炉身撞在龙纹柱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旁边的王承恩赶紧跪下,手里还捧着刚收到的军报:“万岁爷息怒,袁崇焕的关宁铁骑已经到了德胜门,祖大寿、何可纲也带了兵马守广渠门,京营虽然不济,可毕竟有城高墙厚……”
“城高墙厚?”崇祯猛地转身,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香灰,“去年袁崇焕在平台跟朕说什么?‘五年复辽’!朕给了他尚方宝剑,给了他三百万军饷,结果呢?后金兵都打到家门口了!他袁崇焕干什么去了?”
这话戳中了要害。自十月二十六日后金突破喜峰口长城,二十天里连破遵化、迁安、永平三城,直逼通州。袁崇焕十一月初一从宁远出兵,本该截击敌军,却一路跟着后金的尾巴走,直到对方过了通州,他才率军进抵北京城下——这“跟而不战”的举动,早已在朝堂上引来了无数非议。
“万岁爷,督师或许有他的难处……”王承恩还想辩解,却被崇祯打断:“难处?他的难处就是杀了毛文龙,让皇太极没了后顾之忧!”
这话捅破了君臣间最后一层窗户纸。
城外的厮杀在第二天黎明爆发。皇太极骑着一匹白马,站在高坡上督战。他身披镶嵌东珠的铠甲,看着旗下的士兵架起云梯猛攻德胜门。
“大汗,您看那城墙上的旗帜。”旁边的贝勒济尔哈朗指着玄色大旗,“袁崇焕果然来了。”
“来了才好。”皇太极拿起望远镜——这是从葡萄牙传教士那里换来的稀罕物——“朕就是要让他来。在宁远,他用红衣大炮轰伤了父汗;在宁锦,他又让朕损兵折将。今日,朕就在这大明的都城下,跟他算算总账。”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号手吹响了牛角号。三百名巴牙喇护军推着楯车冲向城门,车身上裹着浸湿的牛皮,箭射不透,刀砍不进。城楼上的明军赶紧架设弗朗机炮,可装药的速度赶不上敌军推进的速度。
“放火箭!”袁崇焕站在垛口边,亲自擂鼓。火箭拖着火星划过晨雾,有的射中楯车,有的落在冲锋的后金士兵身上。惨叫声、呐喊声、炮鸣声混在一起,德胜门的城墙都在微微发颤。
激战到午时,后金兵暂时退去,城根下堆起了一层尸体。袁崇焕靠在箭楼的柱子上,解开头盔擦汗,才发现里面全是冰碴子。祖大寿提着一把带血的长刀跑过来:“督师,广渠门那边也顶住了,可后金兵太多,咱们的弟兄快顶不住了!”
话没说完,一个亲兵慌慌张张跑来:“督师!宫里来人了,说万岁爷要召您进宫议事!”
袁崇焕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候召他进宫?他看了看城下尚未撤远的后金营帐,又望了望宫城方向那片巍峨的宫殿,眉头拧成了疙瘩。
“督师,不能去啊!”祖大寿拉住他的胳膊,“城里都在传,说您跟后金有密约,故意放他们过来的!这时候进宫,不是自投罗网吗?”
袁崇焕掰开他的手,重新系紧头盔:“我是督师,皇上召我,不能不去。”他拍了拍祖大寿的肩膀,“这里交给你了,记住,人在城在。”
进宫的轿子走得很慢。他闭上眼睛,想起三个月前在皮岛斩杀毛文龙的情景。那时他以为自己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可现在看来,那把尚方宝剑斩下的,或许还有自己的生路。
乾清宫里,气氛比城外的战场还要冰冷。崇祯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铁青,御案上摆着几份弹劾袁崇焕的奏折。袁崇焕刚跪下,还没来得及行礼,就听见崇祯冰冷的问道:“袁崇焕,你可知罪?”
“臣不知。”袁崇焕挺直脊背,“臣率部勤王,血战德胜门,虽有失察之过,却无通敌之罪。”
“失察?”崇祯猛地拍案,“后金入塞二十日,你率军尾随,不发一兵一卒拦截,直到兵临京师才肯接战——这就是你说的失察?”
“臣是想诱敌深入,寻机决战……”
“决战?”崇祯冷笑,“朕看你是想里应外合!”他拿起一份奏折,“有人奏报,说你在河西务时,曾派使者去后金营中,可有此事?”
袁崇焕心里一沉。那是他派去试探皇太极虚实的使者,没想到竟被当成了通敌的证据。“陛下,那是诈降之计……”
“够了!”崇祯猛地站起来,绕着御案走了两圈,“朕再问你,杀毛文龙,是不是为了给皇太极扫清障碍?”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砸碎了袁崇焕最后的希望。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的年轻皇帝,突然觉得无比陌生。“陛下,毛文龙通敌纳贿,罪证确凿,臣杀他是为大明除奸!”
“除奸?”崇祯的声音陡然拔高,“如今敌军兵临城下,你却跟朕说除奸?袁崇焕,你可知‘君疑臣死’四个字?”
袁崇焕沉默了。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多余的。京城的流言、朝臣的弹劾、皇帝的猜忌,已经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他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来人。”崇祯的声音带着疲惫,“将袁崇焕革去官职,打入锦衣卫大牢,听候发落。”
当锦衣卫的镣铐锁住袁崇焕的手腕时,他最后望了一眼窗外。德胜门方向的炮声还在隐隐传来,那是祖大寿和关宁铁骑在浴血奋战。他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写的诗:“杖策必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可如今,雪耻未成,却先成了阶下囚。
消息传到德胜门,祖大寿手里的长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督师被抓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城楼下再次冲锋的后金士兵,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旁边的何可纲急道:“将军,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咱们怎么办?”
祖大寿望着宫城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想起袁崇焕待他的恩义,想起关宁铁骑这些年在辽东的浴血奋战,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怎么办?”他捡起长刀,指向城门,“杀出去!回辽东去!”
当天夜里,广渠门的守军发现,原本驻守在那里的关宁铁骑突然拔营而去,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营寨。而德胜门的后金大营里,皇太极收到了袁崇焕被下狱的消息,他当即下令摆酒庆功。
“大汗,袁崇焕被抓,明军必乱。”范文程举杯笑道,“咱们是不是该趁势攻城?”
皇太极摇了摇头,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北京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忙。”他抿了口酒,“袁崇焕这颗钉子,朕拔了三年都没拔掉,没想到崇祯自己动手了。这北京城,迟早是朕的囊中之物,不急在这一时。”
而在锦衣卫的诏狱里,袁崇焕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远处隐约的厮杀声,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宁远城头的炮火,想起了皮岛的海风,想起了平台召对时崇祯帝期待的眼神。一切,都像一场醒不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