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咖啡馆的铜铃在晨雾里叮当作响。
顾承砚推开门时,咖啡豆的焦香裹着冷意扑面而来,最里间卡座的男人正用银匙搅动咖啡,匙柄与瓷杯相碰的脆响比窗外的电车铃声更刺耳。
李仲文抬头,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
他西装领口的风纪扣系得极紧,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这是顾承砚在商务谈判课上教过的微表情:焦虑时的自我约束。
\"顾少东家好手段。\"李仲文将报纸拍在桌上,头版标题刺目:《英资担保函疑云:南京经济顾问或涉外资暗箱》。
油墨未干的字迹洇开一小块,像块流脓的疮。
顾承砚拉过对面的藤椅坐下,动作慢得像在品茗。
他盯着李仲文攥紧报纸的指节——关节发白,指甲盖泛青,这是被政敌施压的典型表现。\"李顾问说的是哪件事?\"他端起侍者刚送的热可可,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漫上来,\"是码头仓库的英商验货单,还是昨夜刘次长秘书打来的电话?\"
李仲文的瞳孔猛地收缩。
顾承砚知道,昨夜十点整,南京那位盯着李仲文位置的财政次长确实收到了匿名快递——装着伪造担保函复印件的牛皮纸袋,封口处还压了半枚顾氏绸庄的旧印章。
这是他让商会秘书\"整理旧档\"时\"不小心\"遗落在茶水间的,而那位秘书的表舅父,恰好是次长夫人的牌搭子。
\"顾先生到底想要什么?\"李仲文的声音低了八度,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顾承砚放下杯子,杯底与木桌相碰发出轻响。
他从西装内袋抽出个烫金信封,推到对方面前:\"实业自救基金。\"
\"什么?\"
\"由南京经济司牵头,联合沪上三十三家纺织厂、七家缫丝行,成立基金池。\"顾承砚的指节叩了叩信封,\"您负责批文,我们负责募资。
基金用于收购日商压价抛售的生丝,补贴被日纱挤垮的小作坊——\"他忽然笑了,\"当然,基金的账目会定期抄送南京财政部。\"
李仲文的手指悬在信封上,迟迟没动。
\"您在怕什么?\"顾承砚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放得极轻,\"怕日商抗议?
怕南京说您越权?
还是怕......\"他顿了顿,\"怕自己当年在东京帝国大学学的那套经济理论,终究比不过这些攥着茧子的手?\"
咖啡馆的留声机突然换了曲子,《天涯歌女》的旋律漫过来。
李仲文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顾承砚袖扣——那是枚翡翠雕的蚕,原主荒唐时当掉的传家宝,被苏若雪用三个月月钱从当铺赎回来的。
\"担保函呢?\"他问。
\"在汇丰银行保险库。\"顾承砚指节抵着太阳穴,\"等基金批文下来,我让布朗先生亲自送到您办公室。\"
李仲文突然抓起信封拆开,里面是份草拟的合作协议,末尾留着三十三个工厂主的签名——张老板的字歪歪扭扭像蚯蚓,周先生的小楷却工整得像刻上去的。
他的指尖划过那些名字,忽然想起三天前在码头看见的景象:老周头跪在日商仓库前,怀里抱着被拒收的生丝,白发沾着泥水,嘴里念的却是\"再压价就活不下去了\"。
\"下午三点,经济司会派人来商会谈细节。\"李仲文合上信封,起身时西装下摆带翻了咖啡杯,褐色液体在桌布上晕开,\"但顾先生最好记住——\"他低头整理袖扣,声音闷在领口里,\"南京要的是稳定,不是乱子。\"
铜铃再次响起时,顾承砚望着李仲文匆匆离去的背影,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十点一刻。
苏若雪的审计会议该开始了。
商会二楼的会议室飘着墨香。
苏若雪站在黑板前,粉笔在\"顾氏绸庄近三月收支\"的标题下画出粗粗的红线。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立领衫,袖扣是对珍珠,那是顾承砚上个月去苏州收蚕种时买的——说是\"配你算账时的认真模样\"。
\"原料采购占三成,人工占两成五,运输......\"她的指尖点过资金流向图,\"这里是周老板的染坊,这里是陈阿婆的缫丝房。\"
台下坐着二十多个工厂主,张老板搓着沾了靛蓝染料的手,脖子伸得老长;周先生扶了扶眼镜,钢笔在笔记本上唰唰记着;连向来最挑剔的纺织公会会长,此刻也放下了茶盏,目光黏在黑板上。
\"顾少奶奶,\"张老板突然站起来,嗓门震得房梁落灰,\"你说这基金真能把日商压的价抬起来?\"
苏若雪转身,粉笔在\"日商收购价\"和\"基金保护价\"之间画了条箭头向上的线。
她想起昨夜顾承砚在灯下整理的市场数据,想起阿福抄名单时被墨汁染黑的指尖,想起自己袖中那份被体温焐热的审计报告——那上面每一个数字,都是她带着三个账房先生,在仓库里对着货单核对了七遍的。
\"张叔,\"她的声音温温柔柔,却像根穿了金线的针,\"您看这保护价,比日商现在给的高两成。\"她指向黑板右下角的小字,\"基金的钱,一半来自咱们自己凑,一半......\"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突然直起腰的周先生,\"来自愿意支持国货的银行家。\"
会议室里响起抽气声。
周先生的钢笔\"啪\"地掉在桌上——他知道,能让银行家掏钱的,除了利益,还有......
\"顾家绸庄带头认捐五万。\"苏若雪从文件夹里抽出支票,拍在桌上时纸角翘起,\"我和承砚商量过,就当给基金暖个场。\"
掌声像潮水般涌起来。
张老板抹了把脸,胡子上沾着亮晶晶的东西;周先生弯腰捡钢笔,再抬头时镜片上蒙了层雾;纺织公会会长的茶盏被拍得哐哐响,茶水溅在他新做的长衫上,他却像没察觉似的,一个劲鼓掌。
苏若雪望着台下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昨夜顾承砚说的话:\"若雪,这些手能织出最好的绸,就该用来签合同,不该用来擦眼泪。\"她摸了摸袖中那份被折成小块的名单——张老板和周先生的名字还在上面,带着墨香。
散会时已近正午。
苏若雪站在楼梯口,看工厂主们勾着肩往外走,张老板拍着周先生的背大声说\"明儿我就把染缸擦干净\",周先生笑着应\"我家那台旧织机早该换了\"。
她转身要回办公室,却见会计小王抱着账本从走廊那头过来,袖口鼓鼓囊囊的,像是藏了张纸条。
\"王会计。\"她叫住人。
小王吓了一跳,账本差点掉地上。
他摸了摸袖口,耳尖泛红:\"苏管事,我......我去茶馆吃碗面。\"
苏若雪望着他匆匆跑远的背影,嘴角扬起极淡的笑。
她知道,小王的娘在虹口开着间小茶馆,而常去那儿喝茶的,有位《申报》的陈记者——那位总爱把钢笔别在中山装第二颗纽扣上的先生,最爱听\"商战秘闻\"。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漏下的阳光在她脚边织出金斑。
苏若雪低头整理账本,听见楼下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混着卖花阿婆的吆喝:\"白兰花——香得嘞!\"
有些火,该烧起来了。
午后的虹口茶馆飘着茉莉香片的热气,小王攥着面碗的手直抖。
他偷眼瞥向角落穿中山装的男人——陈记者的钢笔正抵着第二颗纽扣,笔尖在笔记本上洇出个墨点。
\"上回听王会计说,南京那位李顾问常往日商洋行跑?\"邻桌茶客的旱烟杆敲了敲桌沿,\"莫不是......\"
\"瞎说什么!\"小王猛地呛到,面汤溅在青布衫上,\"我就是听账房说,经济司最近收了日商的丝绸样品......\"他压低声音,\"可咱们苏管事说,那批样品的质检单有问题,布料里掺了东洋的次等纱线。\"
陈记者的钢笔尖\"咔\"地弹开笔帽。
他端着茶盏凑过来时,茶碗底在木桌上刮出刺响:\"王会计,这事儿可还有旁的人知道?\"
小王的喉结动了动,手忙脚乱去捂嘴,却在指缝间漏出半句话:\"张老板前日还说,看见李顾问的汽车停在三菱商事门口......\"
黄昏的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陈记者的笔记本上烙下金斑。
他笔尖飞转的声音比茶馆里的评弹更响——这则\"南京经济顾问疑似接触日资\"的消息,注定要在明早的《申报》头版炸出惊雷。
顾宅书房的留声机正放着《月圆花好》,乐声被推门声截断。
青鸟的牛皮靴踩在红檀木地板上,带起一阵风,吹得案头的账本哗哗翻页。\"先生,\"她将个油布包拍在桌上,布角还沾着血渍,\"老吴的遗物里翻出这个。\"
顾承砚放下茶盏,油布展开时飘出股霉味。
最底下的照片上,李仲文穿着藏青西装,站在虹口区\"大和俱乐部\"的樱花树下,身侧站着个穿和服的男人——那是三井物产上海分部的课长松本,上个月刚带队压价收购了三家缫丝行。
他的拇指摩挲着照片边缘,想起今早咖啡馆里李仲文攥报纸的青白指节。\"老吴是怎么失踪的?\"
\"昨夜在闸北收蚕种,被黄包车撞了。\"青鸟的声音像淬了冰,\"车夫跑了,现场留着半块三井商事的香皂包装纸。\"
顾承砚的指节抵在眉心。
窗外的法租界霓虹灯开始亮起,光晕透过纱帘落在照片上,将李仲文的脸割裂成明暗两半。
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去请李顾问来,就说......我这有份更重要的'担保函'要给他看。\"
夜十点,顾宅书房的铜灯将人影拉得老长。
李仲文的西装领口松了两颗扣,领带歪在锁骨处,见到桌上的照片时,喉结猛地跳了两下。\"顾先生这是......\"
\"松本课长上个月刚签了二十万两的生丝压价协议。\"顾承砚将照片推过去,指尖敲了敲松本的脸,\"您说,要是《申报》把这张照片和'日商暗箱'的消息一起登出来......\"他顿了顿,\"南京那位刘次长,怕是要连夜派专列接您回中央了。\"
李仲文的手指掐进照片背面,纸边卷起毛边。
他忽然想起今早码头老周头的白发,想起三天前在经济司看到的密报——三井物产已向东京总部申请,要在上海增设五家缫丝厂。\"您到底要我怎么做?\"
\"彻底站过来。\"顾承砚从抽屉里抽出份文件,封皮印着\"民族资本联合阵线筹备章程\",\"不再替日商传话,不再对压价睁只眼闭只眼。\"他的目光像把刀,\"您在东京学的是经世济民,不是替外人数钱。\"
留声机的唱针划过唱片,发出刺啦的杂音。
李仲文盯着照片里自己年轻的脸——那是在帝国大学时,导师拍着他肩膀说\"大东亚共荣需要你们这些桥梁\"。
他突然抓起照片,\"咔\"地撕成两半:\"明早我就去经济司,把三井的增资申请压下来。\"
顾承砚望着满地碎片,伸手递过茶盏。
茶水倒映着李仲文发红的眼尾,像团烧得正旺的火。\"合作愉快。\"
后半夜的风卷着梧桐叶拍在窗上。
苏若雪坐在妆台前,会议记录摊了半床。
她翻到最后一页,张老板的签名还带着墨香,突然听见楼梯响——顾承砚的皮鞋声在门口顿住,带着股夜露的凉。
\"他签了。\"顾承砚解下袖扣,翡翠蚕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明天经济司会发通告,禁止日商低于成本价收购生丝。\"
苏若雪合上记录本,封皮上\"联合阵线\"四个字被她摩挲得发亮。\"他会是可靠的盟友吗?\"
顾承砚走到窗前,远处的外滩灯火通明,像条缀满明珠的缎带。\"至少现在,我们都想要保住这些工厂,保住织机声。\"他转身时,月光落进眼底,\"等联合阵线成立那天......\"他没说完,只是朝苏若雪伸出手,\"睡吧,明天要去纺织公会签第一批入盟书。\"
苏若雪将手放进他掌心。
窗外的黄包车铃响了两声,混着卖宵夜的梆子声,像在敲着什么大幕开启的节奏。
有些火,已经烧起来了;更猛的那把,就要借风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