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会议室雕花窗棂,在顾承砚手背投下细碎金斑。
他捏着牛皮纸信封的指节泛白,里面装着昨夜和苏若雪逐条核对的监听记录——松本商事的密电里,\"顾氏\"、\"联合阵线\"这些词像钢针般扎眼。
\"顾少东家。\"李仲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小跑后的喘息。
赵伯年的承诺书还带着墨香,边角沾着星点茶渍,\"赵老板说昨晚在烟馆熬了半宿,非等墨迹干透才肯让人送来。\"
顾承砚接过纸张,目光扫过末尾力透纸背的\"永不附日\"四字,喉结动了动。
楼梯间传来木屐叩地的脆响,是周掌柜到了——这老派人总爱穿他那双磨得发亮的黑木屐。
\"人都齐了?\"顾承砚转身时,西装袖口扫过会议桌沿,震得青瓷茶盏叮当轻响。
陈老板正低头拨弄怀表,听见动静抬眼,眼尾的皱纹挤成一团:\"顾小爷,您这紧急会议...该不会又要咱们跟东洋人造反吧?\"他话音未落,张理事的铜烟杆已经敲在桌角,火星子溅在桌布上,烧出个焦黑的小洞。
顾承砚没接话,指节在牛皮信封上敲了两下。
满室茶雾里,他看见王经理的喉结动了动,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内袋——那里该装着他女儿在日本读书的汇款单,苏若雪昨晚查账时提过。
\"诸位。\"他开口时,声音比预想中更沉,\"昨夜法租界电报局的朋友截到松本的密电。\"他抽出一张纸拍在桌上,油墨未干的日文密文还带着潮气,\"他们要在今天的会上,买通咱们中间的人,搅黄联合办厂的事。\"
会议室霎时静得能听见挂钟摆锤的声响。
陈老板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瓷片溅到张理事脚边,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直勾勾盯着纸上\"松本\"两个字。
王经理的左手突然攥紧内袋,指节发白。
\"苏账房整理了份名单。\"顾承砚从信封里抽出第二沓纸,最上面那张是苏若雪娟秀的小楷,\"近三个月与日资有过银钱往来的,都在这儿。\"他扫过王经理煞白的脸,\"诸位若觉得自己清白,不妨现在说。\"
周掌柜的木屐\"咔\"地踩碎一块瓷片:\"顾小爷,咱们跟着您搞实业救国,可不是来听怀疑的!\"他作势要起身,却被李仲文按住肩膀——这年轻人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后,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铁条。
\"周叔。\"顾承砚放软声调,\"我也不想这样。\"他摸出一叠保密协议推过去,\"签了这个,我让人盯着咱们的账。
要是真有谁被松本勾了魂...\"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我顾承砚就是卖了顾家老宅,也要把他的骨头拆了喂黄浦江。\"
王经理突然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那手帕边角绣着株早樱——苏若雪说过,这是东京浅草寺的香客才有的样式。\"顾少东家,我...我确实收过松本的订金。\"他声音发颤,\"可那是给我女儿治病的钱!\"
顾承砚盯着他发红的眼尾,想起苏若雪今早给他看的病例——王小姐得的是肺痨,日本医生开的药要三百大洋一剂。\"把药单和汇款凭证交给苏账房。\"他说,\"我让瑞仁堂的孙大夫重新开方子,钱...顾家先垫着。\"
王经理的膝盖一弯,差点栽在桌上。
陈老板突然拍了拍他后背:\"傻小子,顾小爷这是给你留体面呢!\"他转向顾承砚,皱纹里全是笑,\"我陈老歪别的不会,盯着账本子还能露两手。
您说让谁轮值,我第一个报名。\"
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过,叫声里带着股子脆亮。
顾承砚摸出钢笔在\"王经理\"名字下画了道线,墨迹晕开,像片要散的云。
同一时刻,福兴楼二楼雅室飘着茉莉茶香。
苏若雪捏着青瓷茶夹,往张四爷的盖碗里添了撮新茶:\"张叔总说我泡的茶没滋味,今儿特意换了明前狮峰。\"
张四爷盯着茶盏里沉浮的茶叶,胖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翡翠扳指——那是松本商事上月送的\"生辰礼\",苏若雪在当铺的旧账里见过当票。\"若雪啊,你这丫头...比你爹当年还会疼人。\"他干笑两声,\"就是这茶太淡,喝着心慌。\"
\"心慌?\"苏若雪将茶盏推近他些,指尖掠过他腕间的檀木佛珠——这串珠子,她在松本的管家手里见过照片,\"我倒觉得,有些事说开了,心才安。\"她望着窗外飘着\"松本物产\"旗子的货轮,\"就像张叔上月替松本运的那批生丝...\"
张四爷的佛珠\"哗啦\"掉在桌上。
他抬头时,额头全是细汗:\"若雪,叔...叔就是看那价钱实在诱人...\"
\"我信你。\"苏若雪取出帕子替他擦了擦额角,帕子上绣的并蒂莲蹭了他一脸香粉,\"可我得让承砚安心啊。\"她从随身的银匣里取出张纸,\"这是松本给的价目单,您看看是不是这数?\"
张四爷盯着那张纸,喉结动了动。
苏若雪望着他发颤的手指,想起昨夜顾承砚在她手心里写的\"稳\"字——墨迹早被体温焐化了,可那股子温热还在。
法租界的霓虹灯刚亮起时,青鸟的影子已经贴在日侨俱乐部后墙。
他摸出铁丝挑开后窗的铜锁,潮湿的霉味混着榻榻米的草香涌出来。
二楼308房,松本的买办藤田每周三晚都会来这里收信——苏若雪从俱乐部账房套来的消息,准得很。
抽屉上的铜锁\"咔\"地开了。
青鸟翻出一叠信纸,最上面那封的落款是\"虹口三丁目17号\"——顾承砚说过,那是松本的秘密仓库。
他快速拍下照片,信纸窸窣声里,楼下传来日语交谈:\"藤田先生,您的清酒到了。\"
青鸟的动作顿了顿。
他把信纸原样摆好,摸出块薄荷糖含在嘴里——苏若雪今早塞给他的,说是\"提精神用\"。
甜丝丝的味道漫开时,他已经翻出后窗,消失在梧桐叶的阴影里。
顾承砚收到照片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盯着手机屏幕里的\"虹口三丁目17号\",指节捏得发白。
苏若雪端着姜茶进来时,正看见他把照片和王经理的药单、张四爷的价目单摞在一起,最上面压着那份\"可疑名单\"。
\"松本的刀,该出鞘了。\"他抬头时,眼里有狼一样的光,\"咱们...也得磨磨自己的剑。\"
苏若雪把茶盏放在他手边,看他在\"张四爷\"名字旁画了朵并蒂莲,在\"王经理\"名字下写了个\"救\"。
月光漫过窗棂,落在\"虹口三丁目17号\"几个字上,像撒了把碎银。
\"软硬兼施?\"她轻声问。
顾承砚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按在那叠纸上。
纸页间还留着青鸟身上的薄荷味,混着苏若雪帕子上的莲香,像团裹着蜜的火。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着,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
顾承砚望着桌上的\"实业救国\"匾额,新裱的墨迹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他知道,明天要做的事比今天更难——可只要他们还站在一起,只要上海的实业家们还站在一起,雾,总会散的。
顾承砚捏着钢笔的手在\"藤田\"二字上重重顿住,墨水滴在名单边缘,晕开个深褐的圆。
他抬眼时,窗外法租界的探照灯正扫过商会顶楼,冷白的光穿过玻璃,在李仲文紧绷的下颌线投下阴影。
\"松本的买办住在霞飞路137号,二楼西窗挂着铜风铃。\"顾承砚将纸条推过去,钢笔帽在桌面敲出脆响,\"你带两个信得过的兄弟,告诉他——顾家的绸缎能裹住黄浦江的浪,也能勒断他的脖子。\"
李仲文接过纸条时,指腹擦过墨迹未干的\"勒断\"二字。
他点头的瞬间,西装内袋的勃朗宁枪柄硌得肋骨生疼——这是顾承砚今早塞给他的,\"必要时,让他闻闻火药味\"。
霞飞路的梧桐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李仲文的皮鞋踏过青石板,铜风铃的脆响比预计中早了半刻。
二楼西窗突然亮起灯,映出个臃肿的身影——藤田正扒着窗沿往下看,油亮的分头在灯光下泛着贼光。
\"藤田先生。\"李仲文仰起脸,嘴角扯出抹冷笑,\"顾少东家说,您昨晚在虹口仓库点的货,顾家替您备了份'回礼'。\"他抬手拍了拍腰间,金属碰撞声惊得铜铃乱响。
窗内的人影猛地缩了回去。
李仲文听见玻璃碎裂声,接着是日语的尖叫:\"八嘎!\"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七点十五分,正好够苏若雪在英资银行关门前截住藤田的贷款申请。
汇丰银行的大理石柜台泛着冷光。
苏若雪将藤田企业的贷款合同推给经理威尔逊时,指甲盖轻轻划过\"松本物产担保\"的条款。\"威尔逊先生,\"她垂眸理了理珍珠项链,\"顾氏在贵行的存款,够买下整条外滩的仓库吧?\"
威尔逊的蓝眼睛闪过一丝慌乱。
他扫过合同末尾\"藤田株式会社\"的签章,喉结动了动:\"苏小姐,我们只是按流程...\"
\"流程?\"苏若雪抬眼时,眼尾的泪痣在水晶吊灯下忽明忽暗,\"那我替顾少东家问一句——上个月顾氏替贵行化解挤兑危机时,流程走了多久?\"她指尖敲了敲合同,\"藤田的企业,三个月内三次质押重复仓单,这样的流程,您确定要走?\"
威尔逊的额头沁出细汗。
他抓起合同塞进抽屉,金属滑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这就通知信贷部暂缓审批。\"
苏若雪起身时,珍珠耳坠轻晃,撞出细碎的响。
她走到银行门口又回头,看见威尔逊正对着合同上的\"松本\"二字发怔——这就够了,顾承砚说过,银行的犹豫,比直接拒绝更让日本人心慌。
商会三楼的会计室里,老周头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顾承砚站在他身后,盯着账本上\"同昌布行\"的汇款记录——连续五笔,每笔五百大洋,收款方都是\"东京三井洋行\"。
\"顾少。\"老周头推了推老花镜,指甲盖里还沾着算盘的铜锈,\"同昌的陈老板今早还拍着胸脯说'绝无二心',您看...\"
\"断了合作。\"顾承砚的声音像淬了冰,\"通知仓库,同昌的原料车到了也不许卸货。\"他摸出钢笔在\"同昌\"名字上画了个叉,墨迹透过纸背,在桌布上洇出团黑,\"明日会上,我要让所有人看见——临阵倒戈的,顾家连半匹布都不赊。\"
老周头搓了搓手,把账本收进铁皮柜。
锁扣\"咔嗒\"合上时,窗外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停在商会门口。
\"是苏账房。\"顾承砚听见楼梯间传来熟悉的丝绒鞋跟声,转身时正看见苏若雪提着铜制食盒进来,茉莉香混着姜茶的暖味漫开。
\"吃块桂花糕。\"她把食盒推到他手边,指腹擦过他眼下的青黑,\"今早到现在,你水米未进。\"
顾承砚捏起块糕点,甜糯的桂花蜜在舌尖化开。
他望着苏若雪耳后未卸的胭脂——那是方才在银行与威尔逊周旋时蹭上的,突然想起昨夜她替王经理整理药单时,也是这样带着烟火气的温柔。
\"通讯室的监听设备查过了?\"他咽下糕点,声音放软。
苏若雪点头,从提包里取出个牛皮纸包:\"李师傅说线路没问题,新换的德国产话筒,连针掉地上都能录清。\"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承砚,我总觉得...松本不会只派藤田这种小角色。\"
顾承砚握住她的手。
窗外的探照灯再次扫过,照亮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顾老太太当年给未来孙媳的聘礼,如今被苏若雪戴得温温润润。\"所以我们要比他们更周全。\"他说,\"今晚我守通讯室,你回宅里歇着。\"
\"不行。\"苏若雪抽回手,从食盒底层摸出件藏青马褂,\"我替你带了厚衣裳,夜里凉。\"她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十点整,咱们去通讯室再查一遍。\"
挂钟的铜摆晃到\"10\"时,通讯室的留声机正放着周璇的《何日君再来》。
顾承砚掀开地板,检查最后一段电话线——胶皮裹着的铜丝泛着幽光,和李师傅说的\"德国产\"分毫不差。
\"这样总该万无一失了。\"苏若雪蹲在他身侧,发梢扫过他后颈,\"明天会上,只要所有实业家都签了联合办厂协议...\"
\"叮——\"
留声机突然卡带,刺耳的电流声撕裂空气。
顾承砚猛地抬头,看见青鸟的影子正贴在窗外,月光照在他腰间的铁丝上,泛着冷光。
\"他们今晚可能会动手。\"青鸟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我在松本的仓库听见,有人说'月到中天时'。\"
顾承砚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尘。
他望着通讯室墙上的监听记录,最末一页的时间戳是\"21:47\",上面用红笔圈着\"今夜行动\"四个字——方才检查时竟没注意到。
\"那就让他们知道。\"他转头看向苏若雪,眼里的光比探照灯更亮,\"我们早有准备。\"
苏若雪握住他的手。
留声机的电流声渐弱,远处传来巡捕房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像根绷紧的弦。
通讯室的监听设备突然发出\"滴\"的一声,新的录音开始转动——那是来自虹口方向的电报声,夹杂着模糊的日语:\"准备...顾氏...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