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刚敲过,顾承砚在商会后巷的杂物间换好最后一粒铜纽扣。
黑色洋行制服贴着他腰腹,镜中倒影褪去了少东家的温文,眉峰紧拧如刀——这是他今晚要扮演的\"怡和洋行夜间维修工\"。
\"顾先生。\"阿文的声音从门帘外传来,带着江浙口音的绵软,\"工具包备齐了,德国产的断线钳、英国摩斯电码本,还有您要的...\"他掀开门帘,露出怀里裹着蓝布的东西,\"苏小姐今早塞给我的薄荷糖。\"
顾承砚指尖顿了顿。
薄荷糖的纸包还带着体温,他想起今早苏若雪站在账房门口,发梢沾着晨露:\"电缆层潮气重,含颗糖压压嗓子。\"当时他笑着应下,此刻却觉得那点甜意顺着指腹渗进血脉,比怀里的勃朗宁更让人心安。
\"青鸟那边?\"他扣好袖扣,将开锁工具塞进内袋。
\"一刻钟前放了鸽哨。\"阿文把工具包递过来,牛皮包角磨得发亮,\"法租界圣乔治俱乐部的锅炉该爆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
顾承砚掀开门帘,只见东南方腾起橘红火光,像朵烧着的云。
警笛声撕破夜雾,由远及近——是公共租界的消防车往法租界赶去。
\"走。\"他摸了摸领间那枚并蒂莲领针,苏若雪用丝线绣的,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花瓣,\"汇丰后巷的守卫该松神了。\"
后巷的路灯坏了一盏,剩下的那盏在风里摇晃,把两个印度巡捕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们靠在铁门前抽烟,枪套在腰间晃荡,烟头明灭像两只红眼。
\"晚上好,先生们。\"顾承砚用英语开口,声音带着洋行职员特有的轻慢,\"怡和洋行夜间维修队,接到电话说交换站线路过载。\"
高个子巡捕把烟蒂踩灭,枪管在顾承砚胸口点了点:\"谁下的工单?\"
阿文上前半步,维修箱\"咔嗒\"打开,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铜制工具。
最上层躺着块铜质工牌,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工部局电力处的章,您看——\"他指尖划过红漆印的\"急\"字,\"法租界的火要是烧到这边,您老板明天要骂的。\"
矮个子巡捕捅了捅同伴,用印地语嘟囔:\"怡和的单子常走这条路,上个月还修过大班的私人电话。\"高个子巡捕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把枪收了:\"十分钟,超时我就锁门。\"
铁门\"吱呀\"一声开了。
顾承砚的皮鞋跟叩在大理石地面,回声在走廊里撞来撞去。
阿文压低声音:\"负二层,左转过安全通道。\"他指了指墙脚——那里有道极浅的红漆印,是三年前商会为运机器偷偷做的标记。
楼梯口突然传来皮靴声。
两人同时贴紧消防栓,顾承砚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闷响。
\"今晚邪门。\"保安甲的声音带着困意,\"法租界着火,巡捕房调走了一半人,咱们得加小心。\"
\"加什么小心?\"保安乙嗤笑,\"那些穷鬼连饭都吃不上,敢闯汇丰?\"脚步声渐远,顾承砚摸了摸后颈的冷汗,阿文的手在工具包上攥出青白指节。
负二层的门挂着德制铜锁,泛着冷森森的光。
顾承砚取出铁丝,耳朵贴在锁芯上。
三年前在燕大听机械系教授讲过,这种锁有七道弹片,得用\"一探二震三挑\"的手法。
他屏住呼吸,铁丝在锁孔里轻轻转动,第一声\"咔\"响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有人在看他?
他猛地回头,只看见潮湿的墙面上自己和阿文的影子,像两株扭曲的树。
阿文也在看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顾承砚转回头,铁丝继续探进去。
第二声\"咔\",第三声...锁舌弹出的瞬间,他听见头顶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前停住了。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格外清晰。
顾承砚和阿文同时屏住呼吸。
门把转动的刹那,他瞥见阿文摸向工具包最底层——那里藏着把勃朗宁。
\"咔嗒。\"
门开了。
霉味混着橡胶焦糊味涌出来。
顾承砚借着手机电筒光,看见墙上密密麻麻的电缆,像盘成堆的黑蛇。
阿文的手指在其中一根停住:\"红漆印,商会的备用线路。\"
顾承砚摸出微型窃听器,金属外壳贴着掌心发烫。
他看了眼手表,十点四十——离松本正雄在汇丰会议厅签协议,还有八小时。
头顶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通风管道的铁网被撞出个窟窿,一片碎玻璃\"叮\"地落在脚边。
阿文的枪已经拔出来了。
顾承砚按住他手腕,指了指管道深处——那里有只灰鸽子扑棱着翅膀,颈间系着根细红绳。
是青鸟的联络信号。
\"走。\"顾承砚把窃听器按在电缆上,\"松本的协议内容,明天早上八点前,必须让全上海听见。\"
阿文点头,指尖在电码本上快速翻动。
顾承砚弯腰检查线路接口,忽然听见头顶管道传来细微的刮擦声。
他抬头望去,通风口的黑影里,似乎有双眼睛在反光。
但等他再看时,那里只有一片黑暗。
顾承砚的指腹沿着电缆表皮摸索,指尖触到某处凸起的纹路时,他手腕微顿——这是三年前商会为标记主通讯线路特意烫下的暗记。
阿文的手电筒光压得极低,在两人脚边投出两团模糊的光晕,照见顾承砚用剪线钳轻轻剖开绝缘层,橡胶焦糊味混着金属锈气涌进鼻腔。
\"找到了。\"他的声音比呼吸还轻。
剥去外层后,三根缠成麻花的铜芯线露出来,最中间那根泛着暗金色,是汇丰银行内部通讯专用的\"金喉线\"。
顾承砚从工具包取出微型监听器,金属外壳在他掌心焐得温热,这是苏若雪托教会医院的修女从德国医生那里搞来的,\"能听清十步内的耳语\",当时她低头调试零件,碎发扫过泛红的耳尖。
阿文突然按住他手背。
头顶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像隔着水幕的闷响。
顾承砚把监听器贴在铜芯上,耳麦里的电流声骤然清晰,接着是生硬的中文:\"松本大佐,明日签署的《沪锡航运同盟协议》,需特别注意...\"
\"是松本正雄!\"阿文的喉结滚动,手指在微型录音机上按得发白。
顾承砚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正是他们今夜要窃听的核心。
但下一秒,另一个男声插进来,带着江浙官话的尾音:\"清算计划的名单,顾氏绸庄、荣氏纱厂、大生纺织...这些与重庆走得近的,都要在月底前完成资产登记。\"
顾承砚的剪线钳\"当啷\"掉在地上。
他猛地扯下耳麦,抬头时额头撞在电缆架上,火辣辣的疼。
阿文也僵住了,录音机的小红灯还在闪烁,里面传来\"沪市清算计划\"几个字的回音,像重锤敲在两人心上。
\"这不是航运协议。\"顾承砚的声音发涩。
他想起三天前荣老板还拍着他肩膀说要扩建纱厂,想起上周苏若雪整理的顾家账册里,刚还完日商高利贷的批注。
原来所谓\"航运同盟\"不过是幌子,真正的杀招是借清查之名冻结民族资本——日本人要把上海的工业命脉攥进手里!
头顶突然响起皮靴碾过碎石的声响。
阿文的手电筒\"啪\"地熄灭,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顾承砚摸到阿文颤抖的手背,那温度像块冰。\"巡逻队加人了。\"他贴着阿文耳朵说,声音比夜色还冷,\"有人走漏了风声。\"
是巡捕房的印度人?
还是汇丰门口那个矮个子保安?
顾承砚瞬间回溯今晚所有细节:工牌出示时高个子巡捕多看了两眼,阿文递工具包时铜锁碰响了一下...但没时间追根究底。
他迅速扯断监听器电源,把设备塞进内袋,拽着阿文往通风管道跑。
\"顾先生!\"阿文突然压低声音。
顾承砚回头,看见脚边有个银色小物件在反光——是微型发射器的备用电池,刚才塞设备时从夹层里震了出来。
他刚要弯腰,通风口传来急促的刮擦声,青鸟的脸从管道口探下来,瞳孔缩成针尖:\"他们到负二层了!\"
顾承砚咬咬牙,转身抓住阿文的腰带往上推。
阿文刚爬进管道,下方就亮起刺目的手电光,德语呵斥声炸响:\"什么人?
站住!\"顾承砚最后看了眼地上的电池,翻身钻进管道,后背擦过生锈的铁皮,划出火辣辣的疼。
管道里霉味更重,只能听见四人急促的喘息。
青鸟突然停住,转身时鼻尖几乎撞上顾承砚:\"他们知道我们来了。\"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
顾承砚抹了把脸上的冷汗,黑暗中眼睛亮得惊人:\"那就让他们以为...我们知道得更多。\"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顾承砚站在商会顶楼,看着汇丰银行方向。
苏若雪的身影从楼下奔来,月白旗袍下摆沾着晨露,手里抱着个牛皮纸包——是她连夜熨好的换洗衣物。
顾承砚接过,触到纸包内层还暖着,知道她定是把衣物焐在怀里。
\"若雪。\"他解下领间并蒂莲领针,别在她衣襟上,\"去账房把昨晚的监听记录整理出来,重点标《沪市清算计划》和涉及的企业名单。\"苏若雪抬头,看见他眼底的血丝,还有藏在深处的灼热火光。
她轻轻点头,转身时领针上的丝线蹭过下巴,像他从前说的\"定情针\",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楼下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
顾承砚望着苏若雪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内袋里的监听器。
远处,汇丰银行的警笛还在鸣响,像某种即将撕裂黎明的预兆。